第二十一章 重幕之下
张御从治学堂中走出来时,一阵大风吹来,拂动他的衣衫袖袍,门外的树木枝叶和底下的树影也是一齐晃动了起来。
汪主事在昨日,也就是他出玄府那一天,死在了自己位于学宫外的精美宅院中。
其人似是服食了大量用灵性异怪血肉制成的秘药,和自己的一名宠妾死在了一起。据说发现尸体的时候浑身通红,就像刚才从蒸笼里抬出来一样。
他总觉得汪主事的死和自己拜学贴被其人拿走这两件事,似乎有什么联系。
根据宋辅教的说法,汪主事当日拿走帖子时,对他唾骂不已,似是因为不忿他以自荐入的学宫,认为他是投机取巧的人,没有资格在学宫里学习,故才如此做。
可其人要真是想阻止他,那只需把拜学贴暗中处理了就好,如此既能耽误时间,事后查证起来也能推脱,而若只是想表达自身的态度,那当场撕了贴子也是可以,又何必非要将之带走呢?
其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用意?
他转了转念,从宋辅教嘴里得知,汪主事这个人比较喜欢读书,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去宣文堂喝茶,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或许能从其人那里得到一些较为正确的判断。
思定之后,他迈步行去。
半刻之后,他来到了宣文堂中,在三楼上找到了这里的管事屈功,他与这位虽只见过几次面,可是互相间比较谈得来,客套几句后,就向其打听起汪主事的事来。
屈功撇了眼大堂下方走动人群,道:“张兄,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将张御请到了一间光线充足的茶室内,叫助役沏上了两杯香茶后,挥手让其下去,他半靠在座下藤椅上,笑道:“汪兴通这个人喜欢读书的消息还真是有不少人知道,今天已经有两三拨人来这里打听他了,张兄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张御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略略一思,就把当日自己的拜学帖被汪主事拿走的事情复述了一遍,最后道:“我觉得这件事中有许多古怪,只我与汪兴通之前从无有过接触,在屈兄看来,其人之所为,当真是因为看不惯我这自荐进学之人么?”
屈功直起身,用手转动了一下杯中的茶匙,随后抬起头,道:“学宫里的确有不少人死抱着老规矩不放,他们对那些非是‘正途’进学的人自然是瞧不起的,可汪兴通这个人,却从来不是什么古板正直的君子。早年他为了赚润笔费,报馆里不少贬损时局的文章就出自他手,主家让他说什么他便鼓吹什么,今天倒向这家,明天倒向另一家,毫无立场可言,他也从来不拿道德君子来标榜自己。”
他玩味一笑,“而这样的人,突然却站在道德君子这^_^的缘故。”
张御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屈功端起茶盏,对着上面漂浮的茶叶轻轻吹了吹,又道:“其实要扣下张兄的拜贴很简单,汪兴通在治学堂主事十年,深谙文书关窍,他要真的想拦你,随便找一个贴书格式上的不妥,就能把拜学贴打回去,还叫你说不出理来,然而他明明可以用这种手段,可却偏偏选择了这样一种看起来最为粗暴笨拙的,却又毫不讲理的方式,这并不像是一个老于事务多年的熟手所为。”
张御看向屈功,道:“这么看来,汪主事当日申讨我的那些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是他有意传递出来的,为的就是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
屈功饮了一口茶,放下之后,双手交叉放在腹上,又换了一较为舒适的姿势往后靠去,他仰头看了看上方,再看向张御,认真道:“汪兴通肯定是言不由衷,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做,但毫无疑问是冲着张兄的那封拜学帖来的。”
张御不禁点头,屈功的判断与他的分析一致,那其人的目的基本可以肯定了。
可汪兴通得了这东西又有什么用?莫非想拿此做文章?可他本人还在学宫,又不是像先前那本文册一样……
嗯?
想到这里,他脑际灵光一闪。
这东西对汪兴通本人未必有用,可对某些人来说却是很有用的!
他站起身来,对着屈功合手一揖,道:“多谢屈兄解惑了,御先告辞了。”
屈功也是自藤椅上起身,正容回礼道:“张兄客气了,若有什么疑问,可再来问我。”将张御送出茶室的时候,他好似不经意的说了一句,“张兄可知道‘士议’么?听闻这几天就快至尾声了,我想两边要是有什么牌的话,可能都会尽量往外打了。”
张御若有所思。
出了宣文堂,他行步在被金梧桐枝叶遮挡的石板路上,在阳光丝毫无法透进的树荫下边走边是思考着。
方才他想到了一件事,当初挪用他名册的人,肯定是知道他名字的,而当他的斩杀夭螈的名声传出去后,被对方听到的话,那多半是会有些怀疑的,但同名同姓的人不少,所以未必能肯定,那么最为稳妥的,就是设法查看他的籍贯、年龄、以及过往经历,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
那还有什么比拜学帖更方便的呢?在那上面,一切该有的记述都有。
假如是这样,那么对方即便背景很大,也多半不是学宫的上层,不然很快可以查到他的具体信息,也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了。
所以,他在查对方的同时,对方同样也在查他!
而且他发现之前有个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那就是盗挪他文册的人,未必就一定要进入泰阳学宫。
现在的泰阳学宫可不是没有对手,这六十年来,由于军政民生的需要,都护府又先后扶持起了一大二小三座学宫,甚至为了减弱泰阳学宫的影响力,还从学宫里抽调出去了不少人手分给了这几家学宫。
这些学宫对能考入泰阳学宫的弟子一向敞开大门的,甚至会不遗余力的培养,要是说那个人去了那里,也是有几分可能的,只是因为这样的选择,付出和所得却有些不成正比,假如对方背景足够大,肯定是不甘心如此的。
而除此之外,实际还有一个去处。
那就是神尉军!
神尉军之前所有的军卒全都是考入进去的,即便是现在情势不同以往了,可若有人以学子身份进入其中,无论是拔擢还是晋升,往往都是更快人一步,甚至承继的神袍都可能更为强大。
而若对方本来就是欲进神尉军的人,只是为了在神尉军内获得更高地位,才设法弄了这么一个身份的话,那也是很合情合理的。
尤其到了那里面,根本没人会来考校你的学问,这也完美避过了自身才学不足的缺点。
他心里转着念,假如一切都如他所推断的那样,那么现在对方应该已经确定了他的真实身份了,而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推,汪主事的死,怕也没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了。
还有先前冒充赵相乘寄过来的那封书信,会不会也与这件事有关?
“看来近段时日还是要尽量待在学宫之中,设法搜集补充神元的物品,观读大道之章,等到有了足够自保之力后言其余。”
想到这里,他心中也是警惕起来。
学宫里是很安全,但是关乎到自己的性命,那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于是他当即回返了居所,将那朱色手套取出,戴了起来,又将悬挂墙上的夏剑拿下,准备下来就随身携带。
之前他只是一个辅教,还是走自荐的途径进来的,若是佩剑在学宫之中走动,很容易招惹事端,而现在不同了,他另一个身份乃是玄府弟子,有些事就不用太在乎了。
此时因已是正午,他便服下丹丸,打坐调息,日跌时分才出了定坐,并从居所出来,这次是往杂库去。
这处地界位于西南角,实际上是学宫单独划分出来的一块货殖场,虽说也是在学宫之内,可与由于外来之人较多,所以在通向学宫内部的道路上还有着一道石墙做为阻隔。
他经过这里时,还有专人在此查验往来之人的身份,不过对方见他身着辅教衣冠,又神采出众,非但无人上来盘问,且还对他恭敬一揖。
顺利从隔墙走出来后,他就见到一大片平整开阔的地面,上面堆满了各色杂物,而东南方向上有着高低错落的连排屋宇,到处都是推着小车,人来人往的力工,其中有几个还是身躯粗壮的归化蛮人。
这里声音嘈杂,尘土漫扬,混乱肮脏,很难想象,一墙之隔外就是清幽干净的学宫内府。
他目光扫了一遍,此处也是学宫中除了正经库房之外东西最杂最多的所在,之前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借口到此,所以想趁着采买药材的机会来此走动一下,看看这里是否可以找到存在源能的物品。
可是转了一圈下来,用去了一个多夏时,却并没有什么特别发现。
他思及之前接触到的几种存有源能的物品,心下暗想:“这种东西难道真的只有在那些遗迹之中才能寻到么?”
现在已是日头偏西,既然没有收获,他也就不再浪费时间了,直接来到了任义所说的地方,朝着其中一处最高的门楼走了进去。
任义此刻正在这里指使着下面人搬东西,他也是眼尖,一撇之间就看到了张御,忙上吩咐了旁边人一声,自己乐呵呵迎了上来,拱手道:“张辅教,你来了。”
张御点头回礼,道:“任助役,我来取那些药材。”
“好好,张辅教这边请,”任义脸上堆着笑,在前面引路,在经过一个矮瘦憨实的中年汉子身边的时候,他拍了一下其人肩膀,“老杨,去倒杯好茶来。”
那汉子憨厚一笑,看了眼张御,拢了拢自己的右手,就低头走出去了。
张御侧过首,目光在其人背影上停留了一会儿。
“来来,张辅教里面坐。”任义把张御请到一处敞开的大间内,虽然这里人仍然不少,可看得出时常有人清理,相对比较干净。
“辅教稍坐,我让人把药材都拿过来。”
任义招呼了一下,很快,就有底下人将张御购置的药材都是小心搬进来,并摆在了靠近窗口的敞台上,看去差不多有三十来包左右,在敞台上占据了好大一片。
任义笑道:“张辅教可查验一遍,若有什么问题,小人可再去调换。”
张御检查了一下,发现数量上比自己要采买的药材还多了许多,就是质量上有些参差不齐,不过考虑到寻常用药和他炼制丹药要求有所不同,外人也不可能知道这里的关窍,这一点也是可以接受的。
嗯?
就在检查某一种药材的时候,他忽感有异,两指一捏,拿起看了看,这是一枚指甲盖大的骨片,令他的惊喜的是,上面竟然有极为微弱的源能存在,只是弱到他不注意几乎就察觉不到。
他看向任义问道:“这些骨片是在哪里购买的?”
任义探头看了眼,再拿过一破旧的本子翻了翻,道:“是从一处叫福通的小商行,莫非张辅教不满意?那可以再换。”
张御将骨片放了下来,这上面的源能实在太少,哪怕隔着手套,呼吸之间就吸摄干净了,道:“劳烦任助役替我再跑一趟,这类药材尽量多采买一些,我有用,价钱方面你不用担心。”
任义笑道:“哪里话,张辅教肯照顾我们生意,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我明日就亲自往那处跑一回。”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自外传来,那个被叫作老杨的憨实汉子一只手端着茶走了进来。
任义不满道:“老杨,你怎么这么慢?”
老杨低下头不说话。
任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上前接过茶盏,挥手作驱赶状,道:“算了算了,你下去吧。”
老杨正要下去的时候,后面却传来一个声音:
“等一下。”
老杨的身躯一顿。
张御看着他,语气很是随意自然道:“你的右手是怎么了?可否给我一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