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回:与人无忤
叶月君要为受伤的鸿雁疗伤,施无弃、柒姑娘、默凉和席煜往回赶,师徒两人则陪着慕琬去找泷邈。说来容易,那根翎毛已经不知飘去了何处,就算还在这儿,早就不知是被姽娥给烧了,还是让天狗砾压在土里了。
他们救人心切,却没一个人记得香炉还在老太太的房子里。不过,也没人想到竟然是这么远的位置,发生的是如此危险又耽误时间的事。夕阳西下,天边血似的红。四个人往回跑着,默凉突然就跌倒了。席煜搀起他,问她是不是受了伤,如果伤到就要说出来。
“……我没事。”他只是这样说——他从来都这样说。
“别逞强了小子,你憋着不说更麻烦。”施无弃半蹲下,“哪儿不对劲?”
“感觉没有力气。”默凉只是这么说,“可能刚才太使劲了。”
“我们本是要帮你破除诅咒的,你要出了什么岔子,可不是和目的背道而驰了吗?”
施无弃摸了他的头,感觉有些烫,但不好说是不是太阳晒的。席煜去拉他的手,说:
“他肯定中暑了,他温度平时都很低的……哎呀!你怎么又——”
不等她说话,施无弃一把抓住默凉藏着掖着的手。他的手很,而且手背上凸起了一块尖尖的白色骨刺。无弃皱眉看着他,脸色很差。
“我能摸一下吗?”
“……好。”
他沉思了一会,还是答应了。毕竟他也清楚拒绝没什么用。
施无弃伸出手,半晌没碰过去。他心中涌现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一种预知,一种暗示。强烈的不安愈是明显,他便愈想弄清这一切。
仿佛试图将相斥的磁石扣在一起,施无弃猛然伸出手,将两根手指探上骨刺的侧面。
施无弃突然像全过电一样,将手从默凉的手上弹开。只是这么一瞬间,他的额上渗出许多汗珠,嘴唇轻颤,面无血色。诸如恐惧、愤怒、震撼到极致的表,从施无弃的脸上出现也算是难得一见。他的眼里甚至出现了些许血丝,脑袋里嗡嗡地回响,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的环境里回过神,带着梦中惊醒般的茫然,或是溺水上岸般的庆幸,类似于劫后余生般的绪在他心脏里翻涌。他感到牙缝也在震颤,但不仅是因为恐惧。
“怎、怎么了?”
默凉有点害怕了。倒不是担心自己怎样,而是施无弃的反应也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没什么。”他脱口而出。
偏偏说自己没事,傻子都觉得可疑。任凭席煜怎么纠缠,他也一句话都不说。
他该怎么告诉他们,自己方才看到的,是从古至今的默家人惨死的模样?
从古至今,全部。
成百上千张面孔逐一、又像同一时间在他眼前闪过。不仅如此,每个人死时的痛苦、思想和记忆,也一并投映在施无弃的上。巨大的信息流如海啸,如惊雷,令他在那短暂的一刻连自己体的控制权也失去了,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那实在是太过凄惨。
施无弃不是没有见过灭门案,不止一宗。可这种形他发誓自己也是第一次遇到。死亡,大量的死亡,数不胜数,令百骸主觉得麻木。万分之一,或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它们悉数降临在默家人的头上。厮杀、疾病、意外、自戕,数不胜数离奇的死法混在里面。
他总觉得这之中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们全部姓默吗?
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无法在须臾一瞬进行正确的判断。他也无法对那两个孩子说出口,于是悉数咽下,全当做无事发生。
“等等!”无弃突然发现了异样,“把你的剑给我!”
默凉眼见着藏不下去,但也不愿把刀给他。于是施无弃再一次抢过鬼叹。他将剑横在手中,凝视着那一个不知何时多生出的骨结。
剑是比之前短些了么?他并不这么觉得。
“这、这怎么办呀!什么时候的事?我可怎么给师姑和掌门交代,我保护不了你……你会不会死,你不要死……”
丧气话说来更让人心堵,施无弃抓着剑的手微微放松,再度抓紧。他恨不得捏碎这把该死的剑,破除所有乱七八糟的诅咒,再送他们回雪砚谷,自己安安生生地炼返魂香去。但不可能,他知道自己无法破坏这把剑,就算是破坏了,默凉也可能会死。
“你不能再透支你的命了。”施无弃由衷地说,“你还很年轻。”
默凉老实地说:“我没想太多,我知道梁丘是好人,好人不该死,更不该让自己的式神害死。池梨喜欢她,整个门派都喜欢她,我也喜欢,我不能眼见着她和她的式神出事。”
施无弃不知该说什么。说实在的,他没这么“周全”,没这么“高洁”。他很清楚,自己在当时准备采取的极端手段,就是直接击杀失控的天狗。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这么做,只是默凉抢先了一步。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他自然很快地在脑内模拟过一遍,不过结论是不重要,人活着就完事儿,感激或愤恨之类的绪都是次要。人都死了,哪儿来那么多喜怒哀乐七六。
直到现在,他都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是错的。只不过,由此默凉率先拔剑,并导致了另一种糟糕的后果,这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但没有办法,他知道责任实则不在自己。
这不妨碍他为此感到难以言喻的悲痛。
“几乎每个骨结,都是你为别人卖命的证明。”他说,“你今后也只能为自己活——因为你已经离死不远了。你偶尔也可以为自己做些什么。”
“……也许你说的没错。这次,它好像长的比以往快了。”默凉的声音很轻,可很有力量,“可我做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也都是为我活。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他们,没有你们,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现在。”
“你会死。你死了就看不到我们所有人了。”
“这么说吧……你愿当水上的蜉蝣,看过一盛夏,朝生暮死,还是永生于一潭死水,孑然一,暗无天,直到海枯石烂?”
施无弃哑口无言。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说不过一个孩子。
“好吧,既然你愿意这么选,那也无妨。”他哀叹着说,“我相信你不会后悔。”
“不行!”席煜听了半天,品着不对味儿,“怎么听着你都要死啊?你能不能不死,能不能好好活着。我们什么都不要你管……”
“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件事。”暂时忽略了席煜的胡闹,他诚恳地说。
“是什么?”
“先不要告诉叶月君……暂时。还有梁丘。”
“你瞒不住的。”施无弃说,“她们不瞎也不傻,你不说,当他们不会看么?”
他还记得,默凉抬起剑的那一瞬,光芒直接从裹缠的布条中溢出,并将它们尽数烧融。现在生出第三个骨结,布更是不好藏了。
“能瞒一时是一时。我不是不打算让她们知道,只是想让她们晚一点伤心……”
“可她们最终还是会伤心呀。”
“这是我能做的仅有的事……她们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
太阳完全落下去,只有些许微光在西边的天空垂死挣扎。今的晚霞很美,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赶在天黑前,山海他们当真找到了泷邈。原本可以更早遇到的,只是泷邈等了太久,联系不上慕琬才觉得不对。他折回来找她,正巧与他们错开了。幸运的是,几人最终还是碰上面了,因为有两只巡回的鸿雁突然为他们指了路。
“你没事!这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
慕琬向前走了两步,山海拉住她,上下审视,确定泷邈的确是本人。他和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收拾得体面了些。
“你那天不辞而别。”山海静静地说,“如今又忽然联系慕琬。”
黛鸾也不客气地说:“还只让她一人来,难免让人觉得可疑。”
泷邈实在是无辜,他感到其中有什么误会。何况从他们的状态上看,果然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敏锐的嗅觉令他从这三人上闻到一股熟悉的、甜蜜的气息,这让他也有些起疑。
“我也是听人说的……你还是告诉他们了。”
“不是他们来救我,我怕是早被那蝴蝶精弄死了。”
“蝴蝶精?”泷邈皱起眉。
“怎么,你认识?”
“……是我考虑不周。当时我别无他法,不知该相信谁。你这么说,我便知道,那妖怪果然另有所图。就是她告诉我,默凉已经被鬼叹控制,让我提醒你们小心。”
月光下,他宁静的眼里泛着浅光。
“我觉得……默凉很正常。”慕琬如是说,“他救了我。要能杀,早就趁着那机会把我们一网打尽了。她听命于朽月君,别是要挑拨离间吧。”
“我很早就去找你。但那边的树林像是下了某种咒术,掩盖了一切气息,也扰乱了原本的路。若是姽娥要杀你们……恐怕那就是他们搞的鬼。”
泷邈深深地吸了口气,温凉的空气充盈了腔。
“我对不起你们。”他再次开口。
“你若真觉得抱歉,就得与我们回去一趟。”山海与他交涉,“我们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