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4章 三军可夺气
韩信在江陵居高远望,看到交战在一起的,是两军前阵。
南征军前阵很厚实:三千短兵亲卫作为中阵,坚不可摧,武昌营一万老卒分列左右,虽然他们已许久未经战场,但正好望着江陵的浓烟,嘴里喊着“南征军十万大军已至”的口号,自己也信了几分,顿时士气大涨。
一万安陆青壮组成的新兵,则留在了黑夫帅旗处,作为预备队。
反观西面的冯毋择军,只派出了万人应战,虽然人少些,但皆是关中精卒,阵型比东边规整多了。
因为江陵突发事变,冯毋择不得不让杨熊,带着四千人去阻挡从江陵方向来的叛军,以免遭其背击。
虽然出现了意外,但冯毋择心中仍坚信两件事:
“叛军援兵绝无十万之多。”
“即便分出数千,然我军阵整而敌散乱,前阵鏖战仍不落下风。”
只要杨熊稍阻叛军一个时辰,冯毋择就有信心,能在正面战场击溃甚至歼灭黑夫手下的乌合之众,胜利依然是属于王师的!
越是大决战,老当益壮的冯将军越是心细如发,在杨熊奉命离开时还嘱咐他道:“旗帜稍偃,在我后军遮掩下离去,勿要使前阵将士发觉惊疑!”
“诺!”
果不其然,就在杨熊带人离开,往江陵方向而去后,游弋在战场北缘的南征军骑从站得高看得远,发现了这一点,立刻派人突至两军对峙之处,开始大声叫嚷起来:
“冯毋择逃了!”
听到此言的秦阵稍微有些慌乱,但纵有回头者,从他们的视线,却看不见离去的杨熊,只看到冯毋择的“武信侯”大旗,牢牢树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将军尚在……”
士卒们用关中话嘟囔着,彼此传开,最后变成了他们进攻的口号!
“冯将军尚在!”
……
“不愧是能识破我声东击西之计的武信侯。”
分兵偃旗而走,以免让前方苦战的将士狐疑,这转瞬即逝的细节,也赢得了黑夫一声赞。
他暗道:“昔日在北地为郡尉时,我曾言,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眼下双方在平原地带野战,地形上,双方持平,顶多是由于战场中沟渠较多,对方带的车骑无用武之地。
兵甲优劣上,因为黑夫在武昌、安陆两战缴获颇多的缘故,手下人已统统穿上了制式的甲胄,手持五兵,也差不多,只是箭矢不如背靠郢城武库的冯军多。
但在“卒服习”上,差距可不止一点半点。
冯毋择军中是关中中尉、卫尉军组成,他们担任过秦始皇帝的护卫军,选军功地主的良家子充当,堪称天下精锐。
反观黑夫阵中者,除了数千南郡良家子充当的短兵亲卫经过两年磨练,毫不逊色外。带来的一万武昌营老卒,这两年里基本上只种地砍树,成分也良莠不齐,多是楚籍贫民、恶少年、商贾赘婿。
那一万安陆新兵,忠心归忠心,但只在安陆打过一场顺风仗,没见识过大场面,一部分人如垣雍等跃跃欲试,但大多数人,都瞪大了眼,口中无唾,紧张不已。
而黑夫真正的王牌,与越人血战两载的南征军主力,还在江陵城,在韩信麾下,不知要多久才能驰援呢。
“兵法云,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陈,此治变者也,可现如今,我奇袭江陵的计谋是老冯看破,就只能硬碰硬了。”
所以黑夫寄希望于抹平双方差距的,就是士气……
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
对于敌方三军,可以挫伤其锐气,可使丧失其士气;对于敌方的将帅,可以动摇他的决心,可使其丧失斗志。
然而即便将面临腹背受敌,冯将军的决心,看似不可动摇,冷静布阵,没有受丝毫影响。
而面对江陵的浓烟,面对敌人援军将至的危局,其麾下军队虽有些惊疑,但还是稳住了阵脚。
“毕竟,与吾等对战的是百战之师的秦军,不是楚人,更不是越人啊……”黑夫嗟叹。
一脉相承,在战场中央,双方的战法如同复刻,前方夷矛盾阵相抵,后方强弩激射,你来我往,不遑多让。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一个人可能会害怕,但当你身处密集的方阵之中,在袍泽身边时,却也被激励,被裹挟着向前了……
“这是一场硬仗。”
黑夫知道,自己碰上硬骨头了,今日伤亡,决计不小。
眼看南征军人数稍多,但与冯军前阵交战时,仍陷入胶着,双方列阵,短兵相争,见招拆招,却久久无法破局。
随着双方越来越多伤亡出现,黑夫知道,不能再这样相持下去,否则,先败退的,恐将是己方!
历史上,以乱敌治,还能胜之的,可有?
有!槜李之战,勾践对阖闾!毫无秩序的越人对上由孙武一手训练出来的吴军方阵,却取得了大胜!
勾践能胜,靠的是三百名阵前自刎的死士,让吴人都看呆了。
归根结底还是两个字:夺气!
“既然言语不能夺其气,那就用悍不畏死的冲击,使其神摇目夺!”
黑夫让人摇动一面绘有斧纹的新军旗。
“传令,使牡率陷队之士劈阵!”
……
“陷队营,站起来!”
得到传令兵送来的军令后,前阵后方数百步处,跟了黑夫十多年的擎旗官“牡”,撑着一柄大斧,直起身来。
他也是安陆人,早在黑夫还是一更卒什长时就是同袍,之后除了北地、胶东外,牡都一直追随,他为人憨厚老实,却长得身材雄壮,高有九尺,手边是一柄砍柴用的大斧。
而他身边,尚有五百持同样兵器的兵卒,也个个人高马大,站在普遍高不过七尺的南征军中,如鹤立鸡群。
按照吴起的教战之法:身矮的拿矛戟,身高的用弓弩。所以在沙羡时,黑夫对武昌营的两万兵卒进行了改编,除了安排军法官入驻每个百外,还选了两千身材高大,臂膀有力者为材官弩兵,专门持弩训练。
但这群高个子里,偏偏有数百人,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也不知是手抖还是眼睛有毛病,压根就瞄不准,闹出了不少“学弩一月中鼓吏”的笑话。
黑夫也不勉强,让他们归到牡麾下,重新编为一支新兵:
“陷队之士!”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敢死队。
这本是由商鞅所建,秦军里的一支特殊存在,军法规定,陷队之士每队若能斩获五颗首级,便赐每人爵位一级。如果战死,其爵位可由家人继承,若有人畏缩不前,就在千人围观之下,处以黥面、劓鼻的重刑!
对面冯毋择军中亦有类似兵种,都是在军中犯了罪的人,逼着他们作为先锋,与南征军交战。
但南征军陷队之士的武器,却不是普通的戈矛剑盾。
而是这些人过去两年常用的东西:大斧……
看到这武器,五百人都笑逐颜开,戈矛他们用不习惯,强弩瞄不准,抡斧斤却是一把好手,过去两年,因为身体健硕,众人常被要求持斧斤入山林,为军中伐木砍柴,熟练度极高。
黑夫对这批陷阵之士也格外重视,数次亲自巡视,给他们高标准的伙食,顿顿可食鱼,吃粳米。还询问每个人的名籍,并特许他们在战前可以痛饮米酒!
此刻,两军前阵厮杀真烈,鲜血淋漓,呼喊沸天。
但位于阵后的五百人,却已每人饮了数盅酒,胆气正旺,谈笑如故。
此刻,黑夫又派人过来人传令:“陷队之士,若能劈开敌阵,五百人,人皆赏千钱!”
牡立刻摔了酒盏,大声奋呼。
“二三子,为君侯砍柴去!”
“砍柴去!”
酒壮人胆,又得厚赏之诺,陷队之士们勇气倍增,纷纷起身,抡起手边的军用大柯斧,刃长八寸,重八斤,柄长五尺以上,跟着牡向前走去。
此刻,前方位于战线南翼的南征军阵列,正拿严密的敌军方阵毫无办法,损失惨重后,奉命轮换下来。
对方乘机进攻,向前推进十余步,想要破开一道缺口,却先遭到一阵强弩激射,持盾挡下后,再抬头,却看五百名臂壮腰圆的大力士,正伴随着隆隆战鼓,迈着大步,满口酒气地冲了过来!
前方尖锐的矛从如林,但陷队之士们,却视若无睹,有人甚至已脱了上衣,肉袒赤臂而来,不避矢石!
对这种战术,冯军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一直以来,便有“山东之士被甲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的说法,让死士赤身裸体冲锋,扰乱对方阵列,是秦军的老把戏了。
但成建制的使用大斧,却是头一遭,那五百壮汉持斧横握,悍不畏死地冲杀过来,在视觉上有一种强烈的冲击感。
冯军兵卒们心中骇然,下意识放平了长矛,欲阻止这群怪物靠近。
而大斧,就是专门用来劈夷矛,陷坚阵的!
一物降一物,放平后长达数丈的戈矛方阵,能让刀剑不得近身,但在厚重的大斧前,却不值一提,毕竟人家就是专门用来砍树的。
只片刻功夫,就上百支长矛被这些大斧斫断,后续的矛才伸过来,也被轻松斩为两截。
矛尖掉落在地,长矛就没了用处,数百陷阵之士得以靠到近处,猛砸盾橹,同时大呼奋击!
他们的呼声,竟然震天动地,压倒了厮杀之音。
在将严密的方阵,劈开一个缝隙后,又在站立紧密的敌阵中大杀四方,将他们也当成了柴火。无论前面有多少敌兵,尽数摧折,一时间血肉横飞……
区区五百人,居然一口气,搅乱了冯军南翼两千人的阵型!
对阵推攮打不赢你,那就将你拉入乱战当中。
不等在前指挥的都尉调兵去补上这道缝隙,后方南征军将士亦紧随其后,迈步向前,将冯军南翼数千人压来,想要扩大战果!
而就在这时,黑夫的预备队,动了!
随着他军旗摇动,号角吹响,五千安陆青壮,也手持戈矛,向战线南翼发起冲锋!
……
“将军,得派人去南翼支援啊!”
南翼频频告急,冯毋择面色凝重。
此刻,中阵还打得难解难分,北翼处,已是己方渐渐占了优势,唯独南翼出了差错,士气大跌,渐有败势,但尚能抵挡片刻。
冯毋择心道:“黑夫这是指望利用陷队死士制造的混乱,使我军心惊,再派出后援,一鼓作气,以众凌寡,在南翼取得绝对优势,击穿阵列后,再将我中阵和北翼吃掉!”
他的目光,在战场南北不断移动。
南翼遭到重创,士气已衰,就算派兵去支援,也难挽败局。
而北翼若得支援,却可眼下,能击穿敌阵!王翳统帅的车骑,还在北边丘阜处待命呢,若能乘着贼军北翼败退,一举冲杀过去……
摆在冯毋择的,便是这两个选择。
是派出预备队,挽救南翼的溃败。
还是让他们去支援北边,配合车骑部队,直捣黑夫的大旗,毕其功于一役?
思虑只在片刻,冯毋择手举起又放下,暗道:“我军长于久战,而黑夫欲夺我士气,靠的是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他捋着胡须道:“黑夫想要速战速决,呵,老夫偏要与他慢慢磨,距开战已过半个时辰,再等半个时辰,叛军的江陵援兵为我所阻,迟迟不到,待叛军士气将尽,那才是决出胜负的时候!”
然而,就在冯毋择将要下令之际,后方有斥候匆忙来报:“将军!杨熊败了!”
“什么!?”
这真是晴天霹雳,一直在关注前方战事的冯毋择愕然回头,却见西面七八里外,杨熊的败兵正朝这边退来,他们阵型混乱,如惊恐的鸟般争相逃窜,只不知方才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
在其后方,则是一支秩序井然,不亚于关中兵的南征军阵列。
一面“韩”字都尉旗,飘扬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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