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熔炉
宁武关战事爆发后，大同宣镇像是事先商量好一样，任凭前方战事如何激烈，只是不发一兵一卒，坐视宁武关沦陷。
尽管知道秦王在宁武关内，尽管知道秦王是皇上心腹，尽管京师屡次催促，两位总兵还是选择作壁上观，不过这次公开藐视崇祯皇帝权威，也为两人后来身上发生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违抗皇命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套话搪塞，毕竟法不责众，远在京师的朱由检好像也拿他们没办法，不过倘若两人对崇祯十七年的朱由检有更清醒的认识，他们或许就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至少在现在，在他们看来，和李自成死磕，只会搭上老命。
不如看戏。
宁武关前惨绝人寰血流成河的大战确实颇为精彩，而且看了这么多天，他们算出了点门道。从陕·西一路东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顺军，终于在朱聿键面前吃到了苦头，经过半月激战，此时元气大伤，眼见得已经无力再战。
而据守宁武关的明军，此时自顾不暇，当然也无力主动出击。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生力军的宣大两镇，何不待价而沽，再等等呢？
至于主动出击乘火打劫，那也是不可能的，大家都很缺钱，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谁给自己发钱呢？京城那个一毛不拔的朱由检，已经很久没给宣大镇发一毛钱了。
宁武关南街街口。
层层叠叠的沙袋后面，整齐摆放着鲁密铳，步弓。两门虎蹲炮，两门佛朗机，炮口对向街口，炮身用麻袋遮掩，很是隐蔽。
最后一千名残兵，横七竖八躺在沙袋后面，昏睡过去，鼾声如雷。
这是宁武关内最后一支抵抗力量。
十八天前，宁武关内，守军连同流民超过两万人。五天前，这个数量下降到一万。三天前，兵力锐减到五千，城破时，四周能动弹的，就剩下沙袋后面这些了。不能动弹的，早就被追上来的顺军杀死。
兵力短缺，轮流休息已不再可能，顺军连绵不绝的攻势下，明军只能熬下去。
死去的人或许是幸福的，至少他们能永远睡去。
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在这修罗场中战斗。
“流贼不灭，你们的家人还有你们，都会死光，一个不留！”
明军三四天没合眼，各人眼皮浮肿，头重脚轻，精神恍惚，不似人形。躺在街垒后面的士兵蓬头垢面，乌漆嘛黑，眼眶深陷进去，精神恍惚，一些人手里拿着大葱，困得时候就咬上两口，顿感精神抖擞，如果不吃大葱，他们靠在沙袋上就会睡着，睡着可能就再也醒不了。
只有在攻击间隙，才能乘机小憩。
周遇吉战死的画面浮现在年轻藩王眼前，两个时辰前的事情，却像梦魇般挥之不去，一直在朱聿键眼前闪烁。
城头沦陷时，朱聿键命令明军转向南街，与流贼做最后一搏。他自己留在城门甬道，掩护总兵周遇吉点燃火药。
周总兵在城头血战中身负重伤，左腿被一支迎面飞来的铁锤打断，秦王让人抬他撤退，被他拒绝了。他说自己跑了半辈子，不想跑了。让所有人都走，他把这里炸了！让李自成滚回陕·西。
“元旦朝贺，皇上在百官面前提起过你，他说，你忠勇可嘉，是大明的脊梁。”
“皇上真的说过？“
周遇吉手下幸存的家丁们将火药搬进甬道中，沉甸甸的火药被堆成小山，远远望去像是簇拥在一起的尸体。
一墙之外，顺军正在屠杀未及撤退的明军，惨叫声不绝于耳，伤兵们竭力拖住蜂拥上前的流贼，为身后同袍争取时间。
“皇上说你是大明脊梁，是有用之才，此战之后，让你做总兵！”
这话搁在十天前，朱聿键只会当成笑话来说，而现在，他说的每个字，都在变成事实。
明末战乱是一个大熔炉，可以让钱谦益这样的大儒变成水太凉，也可以把周遇吉这样的投机者变成英雄。
秦王抹了抹脸颊的血污，那是不久前一个冲上城头的老营战甲流下的，那老营接连砍翻两名秦王亲兵，势不可挡，躲在盾牌后面的朱聿键忽然伸出长枪，刺穿了对方咽喉，血花溅了他一脸。
上万斤火药堆砌在甬道中，像是密密麻麻的尸体，沉闷庄严。
“唐王年轻有为，你才是大明栋梁之才，将来不可限量，可惜姓周的看不到了，”
周遇吉从家丁手里接过引线，挥手示意家丁离开，他手举引线，手指颤抖。
“皇上会赢得，李自成，多尔衮都会死，实不相瞒，来宁武关前我找过算命先生，给咱们大明算过一卦，”
他脸色变得凝重安详，拖着已经失去直觉的断腿，面朝东北方跪下，吃力的磕了三个响头，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
“闯贼登城了！“
城头血雨飞溅，明军伤兵像雨点般从城头跌落，血花四溅。
”都走吧！”
朱聿键擒住泪水，点了点头，捡起把缺了口的顺刀，在家丁簇拥下朝甬道外退去，走了几步，回头喊道：
“周总兵先去一步，我就下来了！”
周遇吉瘫坐在火药药包上，口中喃喃自语，低声说了句什么，缓缓将火折子伸向引线。
朱聿键脑海一片空白，宁武关失守了，周总兵殉国，惨烈血腥的巷战就要开始了。
他艰难地在废墟中跋涉，如一个跛脚的巨人，步履蹒跚。
宁武关城头，老营精锐沿垛口攀援而下，准备从里面打开城门，迎接大军进城。
一声晴天暴雷，剧烈的爆炸将城墙掀翻，冲击波撼动整个宁武关，撼动顺军大帐，李自成，朱聿键，牛金星，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宁武关方向。
烟尘灰土，餐肢剩体飞入半空，尘埃落定。
朱聿键来到街垒旁缓缓坐下，抬头望向北门，升腾起来的蘑菇云久久未能散去，周遇吉说的话在脑海萦绕。
“李闯会死的，建奴也会死的。”
城北传来顺军不似人声的嚎叫，屠城在即，所幸宁武关内妇孺老幼早在开战前便全部撤走。
朱聿键靠在沙袋上，脑袋混混沌沌，他不记得自己多少天没有合眼，作为宁武关明军最高统帅，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他亲眼目睹自己手下士兵一个个死去，一个接着一个，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他也会死在这里，此刻他已不在乎援军走到了哪里，也不在乎大明皇储人选是不是自己。
朱聿键听见一个声音在半空，那声音和蔼可亲，如逝去多年的叔父。睁眼看时，白发苍苍的老福王正面目慈祥的望向自己，望着这个体态肥硕的叔父，心中莫名温暖。
朱家的皇子皇孙要在地下相见了。
或许皇上也会很快下来。如果北京城破的话。
这样的念想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老福王不见了，阴风吹过，周遇吉拎着被炸飞的胳膊站在面前，嘴里嘟噜着什么，又渐渐模糊了。
秦王哆嗦着从梦中惊醒，远处传来细密的踏雪声与铠甲摩擦的咔咔声，满怀怒火的顺军正踏着积雪，穿过北街，朝这边逼来。
“闯贼要上来了！闯贼要上来了！”
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明军纷纷惊醒，一起向北方望去。
“能拉弓的，带上箭，上两边瓦房，射一箭，换一个地方，快！“
“炮手装填火药！”
“剩余人都用火铳！等我号令，一起开火！”
停顿片刻，秦王声音悲怆：
“殉国的时候到了，大明不会忘记咱们，援军到来之日，流贼一个也活不了！”
没有太多废话，残存明军立即忙碌起来，弓手埋伏在临街窗前，火铳手手持火铳，炮手紧张装填弹药，准备迎接最后的战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