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尘土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宁武关北郊，顺军大营。
顺军文武百官齐聚账下，权将军刘宗敏现在已不见踪影，宁武关战后，刘宗敏麾下老营精锐损失大半，伤亡达到八千人之多，重创之下，刘宗敏实力一落千丈，从此失去了大顺高层话事人的资格，这也为他以后的叛乱埋下了伏笔。
虽然已经攻下宁武关，全歼守城明军，可惜秦王朱聿键下落不明，城破之后，这兔崽子就像凭空消失一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朱聿键是李自成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日不除，闯王就一日不得心安。
清理战场结束，闯王神情恍惚，左手拄着案几，右手抚摸唇间胡须，眯缝眼睛，向众人呆呆望去，仿佛日本战国时代大名。
实际上，闯王的格局也就比德川家康武田信玄强那么一点点。
现在，考验李自成胸襟魄力的时候到了。
众目睽睽下，木匣和信函被放在案几上，木匣中盛放着宁武关守将首级，考虑到朱聿键生死不明，木匣内的人头当然是假的。
木匣旁的信函，则是李自成写给朱由检的亲笔信，内容是由大学士牛金星草拟，李自成抄写了一遍，并冠以自己大名，就算是他自己创作的了。
在信中，闯王表达了顺军谈判的诚意以及决心。所谓诚意是顺军停止东征，并服从朝廷调遣，征讨其他流贼。
此时大明朝最能打的藩王——秦王朱聿键——在宁武关身首异处。
宣大两镇坐视宁武关沦陷，坐视两万明军流民被屠戮殆尽，不发一兵一卒救援，倒是借机向北，京索要粮草，军械，战马，可谓欲壑难填。
在信中，李自成再无轻慢之词。嗟尔明朝，大数已终，严刑重敛，民不堪命之类的泼妇骂街句式是没有了。
李自成站在大明皇帝角度上，设身处地为朱由检考虑。闯王引经据典，将朱由检比作光武帝刘秀宋孝宗赵睿，以为大明中兴指日可待，洋洋洒洒注水两三千字，写的文采斐然，很难想象出自银川驿卒手中，三千字后，他这才终于进入正题。
给钱，给粮。
李自成保证，只要朝廷现在肯赏赐顺军一百万两白银，一百万石粮食，自己便立即废除帝号，庙号，国号。模仿西南沐王府，世代镇守陕西，向皇帝称臣，允许朝廷向陕地派遣官员。
如果必要，李自成甚至可以出兵攻打建奴，为朝廷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当然，出兵的话。得加钱，毕竟建奴曾是流贼的盟友。
李自成提出的条件并不苛刻，甚至可以说是颇为优越，与历史上顺军兵临北京时相比，仅在勒索白银这项上，李自成就给朱由检打了个五折。
而且，百万两银子只是朱由检这些天抄家所得的十分之一，完全可以承受范围，朱由检也不是不能接受。
被抄没家产的那些贪官污吏们。他们搜刮民脂民膏，现在将银子交给让李自成，再由闯王转交各地流民，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可惜朱由检不这么想。
至于缴纳百万石粮食，这个要求也不过分，朝廷高价购卖粮食的消息早在北直隶传的沸沸扬扬。顺军细作不是聋子，既然朱由检囤积了这么多粮食，分给流民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以朱由检的吝啬性格，估计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伙儿都看清楚了，退回去，那些挨千刀的老西，会把俺们骨头渣子都吞了！晋商，明军，鞑子，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李自成忽然抬头望向众人，语气阴鸷。
“派人去京师，带着这个朱聿键首级去见皇帝，让他晓得自己处境，看他还想和咱们打不打？”
“这个不是朱聿键，被认出来如何是好！”
“放心，据我所知，朱由检对这个亲戚并不怎么好情绪。”
李自成扫过众人，冷冷道：“谁愿做使者，去北，京跑一趟？”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纷纷低下头，只是注视着自己双脚，眉头紧锁，仿佛在思考极深邃的问题。
牛金星与军师宋献策更是老庄再世，眼睛微闭，一脸冥想，陷入混沌。
使者要和朱由检当面讨价还价，谈论上百万两银子的大买卖。所以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只能从这些文武大臣中挑选。
“这么好的差事，都不愿去，难道要朕亲自去见朱由检不成？”
大顺给北·京朝廷开出的条件颇为优厚，只要朱由检不是脑子抽风，应该会考虑接受。
见还是无人接话，李自成拍案而起道：“奶奶个腿！刘宗敏不在了，个个都变成怂蛋，没人敢去，还要老子自己去不成？！”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人，却是制将军李岩，他朝闯王施了一礼，大声道：
“刘宗敏骁勇善战，宁武关小败，不必罪责，可派他戴罪立功，宋军师智谋过人，有三寸不烂之舌，两人结伴前往京师，与朱由检议和，众将军加紧东进，令刘芳亮北上，与大军在河·北会师，以战促和，如此则大事可定！”
李岩与闯王关系亲密，虽是叔侄，却和父子没有什么两样，平日李自成有想说不便说的话，就让由李岩代为传达。
听李岩这番话，当下众人明白过来，这是秋后算账的时候，是到了站队表态的时候了，要么选李自成，要么选刘宗敏，由不得他们不说话了。
刘宗敏与闯王之间的矛盾，早已是公开的秘密，现在刘宗敏失势，墙倒自然要众人推。
李岩话刚落音，众人纷纷称赞制将军所说甚是，和明国边打边谈，边谈边打，可以说是非常高明。
宋献策沉默不语，只是抬头望众人一眼，只恨自己平日和刘宗敏走得太近，不过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
他正要向李自成辩解，却听闯王微微点头道：
“宋军师，群臣之中，就数你口才最好，此次与朱由检议和，若能成功，必有重赏！”
宋献策欲哭无泪，他出身微寒，投奔闯王时还是个算命先生，连秀才都不是，说什么才学过人完全是扯淡，此人品行堪忧，也没什么人脉根基，现在让他去当炮灰，倒也符合大多数人利益。
宋献策见李岩面露凶光，此去京师，前途未卜，不过现在若是拒绝，只怕会当场被李岩砍死。
“闯王放心，臣定不辱使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你和刘将军，即日启程，尽快赶往京师！”
至于当事者刘宗敏，因为不能在这里发言，所以李自成也就默认他同意这些安排了。
“刘宗敏对京师向往已久，尤其是对女人，崇祯十二年，他随老子入河南时，就说要娶几个京师女子，这次他京师，也算是遂了心愿。”
众人附和着笑了几声，然而各人心底却是深深的寒意，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在人群中弥漫。
倒是牛金星克制不住脸上喜色，朋友遭难，他没有丝毫同情，反倒庆祝自己幸免于难，因为宋献策不去，他就要去京师送死了。
李自成淡淡一笑，脸色忽然凝重起来。
“说到京师，朕差点忘了，只派两名使者，未免太过寒碜，不要让明军以为我们大顺无人！，“
说着目光便落在牛金星身上，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这位倒霉的大学士：
“有大学士随行，彼此有个照应，我还会派一队亲兵，护送你们！”
次日清晨，李岩麾下一百多名战甲簇拥着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三人，从宁武关东门出发，绕开宣镇大同，朝京师方向而去。
随行战甲皆是李岩心腹，制将军向他们保证，只要将人顺利送到京师，回来每人赏五百两银子，五百两白银相当于一个普通战甲十年的饷银，现在只要干一票就有了。为防万一，这些战甲的家眷都已经被提前照料妥当，当做人质被监视。
李岩还暗示他们，朱由检一心求和，到了京师，他们不仅不会有任何危险，还会受到朝廷款待，金银珠宝自不必说，被赏赐一两个妖艳宫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战甲意识到，由他们押送的这几位大官，不仅是财神爷，更是他们的守护神。只要能将这些人送到京师，银子会有的，女子也会有的。
有一百多个忠勇之士看守，刘宗敏等人想要逃走也是不可能的。
宁武关惨胜，全歼守城明军一万余人，斩杀监军唐通总兵周遇吉等人，不过经此一战，顺军元气大伤，老营损失惨重，此战之后，顺军实力急剧衰落，叛逃者与日俱增。山·西各地爆发多起骚乱，那些被抢了田地家产的晋商不甘心失败，只要有机会，便伺机作乱。
从某种程度上说，宁武关之战，不仅宣告刘宗敏失势，也宣告了牛金星等人主导的政权基础建设彻底失败。
山·西各地士绅视顺军为仇雠，顺军的基本盘——数量广大的流民，也开始抛弃闯王。失败需要有人站出来负责，很显然，这个人就是牛金星。
牛金星对大顺基层建设贡献颇多，甚至准备引入一些开明晋商，为己所用，不用说，这个计划遭到包括李自成在内的所有人反对。反对的理由颇为简单，晋商不可信。
问题既然已经发生，就要想方设法解决问题，倘若不能解决问题，那就解决掉提出问题的人。
所以牛金星就成了替罪羊，在形势危急之下，注定将被牺牲，如秦国之商鞅，宋朝之王安石，只怕是牛金星死后，草莽枭雄们驾驭大顺这辆吱吱呀呀的战车，不知将驶向何方。
李自成思绪翻飞，嘴角浮出复杂的笑意。想起当下处境，又想起当年做驿卒的快活潇洒，不禁黯然神伤。梦醒时分，李自成不再幻想攻陷北京，登基继位的好梦。
“现在该怎么攻打大同，攻打宣镇？什么时候打！都说说！老子要亲手宰了那两个看戏的总兵！”
和朱聿键的恩怨还没有了结，和山·西宣镇的战争又开始了。
“叔，侄儿听说，朱由检前几天在京师大开杀戒，鞑子就杀了几十个，司诏狱关满犯人，每天都有人被拉到菜市口斩首，咱们留在京城的探马禀告，京城现在就像个大刑场，天天都在杀人，“
”说这个作甚？说说山·西战事，“
李自成打断他侄子说话，颇不耐烦。
”是，是，朱由检下五道诏书让两个总兵救援宁武关，派出去的使者皆有去无回，三日前，朱由检派郑王来山·西增援，“
“郑王？”
李自成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失声道：“送走个秦王，又来什么郑王，他们朱家到底有多少王！！”
“估计有好几万吧，“李岩怕吓到他叔叔，没敢说有十多万，实际上，从明太祖豢养藩王宗亲，两百年下来，大明藩王宗亲数量以几何级速度增长，到崇祯末年，十多万已经是很保守的估计了。
“叔，要加紧拉拢宣大两镇，不能让这两镇人马为郑王所用，若是那郑王手上有了人马，又成了一个朱聿键了！“
“天杀的朱家，要把老子逼上绝路哩！”
见李自成眉头紧皱，李岩接着道：
“叔不必忧虑，想那宣大两镇应该比咱们更焦急，朱由检连发五道金牌，他们都不救援，等朱由检等到朱聿键战死，绝不会放过他们，”
闯王微微点头，他倒不至于和两个总兵置气。
昨日派出的使者被姜壤他们礼送回来，宣镇总兵明确表达了他的观点：真心实意招降，就要拿出真金白银，百万两白银。
空手套白狼这种把戏，两位总兵玩的是炉火纯青，不过这手段用来糊弄朝廷还是可以的，对付精明强干的李自成，多少有点小巫见大巫的意思。
“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死到临头还想要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