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七章 太后请自重
这半月以来,每次见他这一半乌发,一半银丝,高英就禁不住的悲从心中来。今日再见他予陵前独饮,终于忍不住了:
“他死了……他已经死了……下葬已有足足七日,永远都不可能再活过来……你为何……为何非要沉忆过往而不能自拔?”
甫一出声,高英就哭的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就连高文君与高湛都惊的心脏狠缩、眼皮狂跳,何况一群内侍、宫人?
高肇轻轻挥着长袖:“皆退下吧,三娘、子澄也去……”
众人低声应着,不多时,殿中闲人退了个干干净净。
“孤知道,你一直都在恨孤……一直都在恨……”
恨你?
皇帝又不是你杀的,我恨你做什么?
李承志哑然失笑:“你想多了!”
似是觉的有些乏困,他也不称恕罪,自顾自的拉了个蒲团,懒洋洋的坐了下来。
“我想多了?先……先帝宾天那夜,你欲殉节时所言之语,孤此时都……都历历可数:
‘十日前,某舍命救你,让你多活了十日。今日再拼着一死,保你死在我之后,也算是对得起你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侍郎,你舍命救他自是应该,但有何对得起,对不起?你分明就是……就是心怀歉疚,觉的愧对于他,故而想以性命还他……不然何出此言?”
歉疚么?
确实有一些,但若说是以命相报?
李承志木然的摇着头:“你真的想多了!”
许多事情他不想说,也没必要说,更不能说,所以才觉的异常压抑。不然何必大雪封天之时,跑去数十里之外,和一个死人喝酒?
“那你为何非要请命出征?元晖去不得,元渊去不得?好,即便因元丽猝然举州反叛之故,宗室不堪信任。但朝中也还有崔亮、李韵等身经百战的擅兵之将。
且杨大眼已然起复,关中亦有奚康生应援,以北更有六镇倚为屏障,为何独要名不见经传的你去领军?”
高英泣声道,“你分明……分明就是不想看见孤……而自先帝驾崩后,每次见孤,你便是这般:要么魂游天外,左支右吾。要么纵眉蹙额,厌恶不已,你还说你不恨孤?”
你是真的、真的想多了……
话到了嘴边,李承志又觉的确实很敷衍,稍稍将身体坐正了些,又抬眼看了看高肇。
太后不懂,你也不懂?
元恪生前,对元丽称得上信重有加、恩宠备至。但说反就反?
还有陇西郡守崔祖螭,出身名门望族,且叔辈、兄弟皆在朝中为官,与元怀、于忠等也素无交情,但莫明其妙的,竟也跟着起事了?
再加时任薄骨律镇镇将元景……此时算来,离元恪驾崩才只半月,元怀、于忠、元雍等有没有逃到元丽举州而叛,称尊元怀为主的梁州都未可知。而自关中以西,河西以东,竟皆入元怀之手?
天知道谋逆之前,元怀和于忠联络了多少重臣、武将、刺史、都督?而又有多少在蛰伏,或是观望?
若不出兵遏制、镇慑,难保不会形成燎原之势,故而朝廷才不惜予如此严冬时节悍然出兵。
但又被吓怕了,怕遣派之人就如元雍、元丽、或是崔祖螭一般,对元恪早生怨愤,成了肉包子打狗。所以李承志主动请命之时,元澄、元英、元怿才觉万分欣慰,朝臣也是一面倒的赞成。
这些道理说予高英也是无用,可高肇一清二楚。
但偏偏,此时这老狐狸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入定了一般?
见他默然不语,还以为李承志承认了,高英哭的更大声:“你又可知,你一旦离京,只余叔父独木难支,孤与皇帝孤儿寡母,岂不是任人欺辱?而宫禁旁落,难免不会使宵小之辈以为有机可趁,从而再次大祸临头?
莫……莫要去了,便是不为……不为孤,为了三娘,你也该三思……又何苦……何苦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
李承志很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怕是高肇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然何至于跟嘴缝住了一样,不予皇后解释半句?
是什么原因,引起了这么大的误会?
是皇帝驾崩之时的那口血,还是晕厥一夜,竟已白头?
他很想解释,但除了“你想多了”这一句,李承志竟再找不出与之奏对的话语?
一时间,殿中沉寂无比,除了高英的抽泣声,就只殿外呼呼的风声。
“叔父,孤……孤想与他单独……单独说几句……”
高肇黯然一叹,也不提太后与外臣独处一室有何不妥,是否会惹出闲言碎语,竟就起身做了个揖,悄然离去?
“你又可知,孤有多害怕?每当入夜,孤就会想起陛下宾天之夜的景像:杀人就如杀鸡……遍地的头颅、断肢、死尸……鲜血流满大殿,竟能漂起靴履?
每值此时,孤只有不断的回忆当夜你立于孤与陛下身前,巍峨如山的背影,再想起你就在殿外值守,孤方能惊惧稍霁,再借着酒意才能轻轻睡去……
而但有响动,孤又会从噩梦中惊醒,直至枯坐于天明……而那时,孤有多想将你唤进殿来?而孤更想不通,便只有过一夜,你为何要耿耿于怀?
古往今来,居摄之太后私通重臣、畜养男宠者何其多?先秦宣太后有义渠王,有魏丑夫,更与其生了二子,举朝皆知……始皇之母赵姬有嫪毐,也为其育有两子……
便是前汉之吕稚,身为开国之后,亦有审食其……而如文明太后,朝中重臣受庞于寝宫之中者何其多,自高宗驾崩,其临朝三十载,因受孕小产不知凡几……”
“够了!”李承志冷声断喝,“还请太后自重……更勿让先帝尸骨未寒,还要遭此羞辱……”
“孤知道你与先帝情深意重,怕是死都难从,孤也早就绝了念想……孤只想留你于京,守好这宫禁,护我孤儿寡母之周全,为何就这般难?你走了,孤还能靠谁?”
“太后言重了!”
李承志透着半天的殿门,盯着漫天飞舞的风雪,悠声叹道:“你是临朝称制的太后,这朝中尽是你的臣子,这天下无一不是你的子民,怎会无可倚靠?
有司空、任城王、中山王、太尉、司徒,谁人能害得了你,害得了陛下?”
而臣走后,高湛便会迁任武士将军、高贞亦会起授宿卫军将,二人只负昭阳宫之寝卫,日夜都会护恃太后,你何惧之有?”
“你……你终是不肯留下来?”
高英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你要孤……要孤如何做?”
“不需太后如何,太后只需谨遵先帝遗诏,为他守好这天下……”
李承志阵阵心烦,长身而起。都已走到了门槛前,他又停了下来:“先帝予我恩重,故尔我但有一口气在,就会护你平安,也更不会让人欺辱了你……”
高英猛的一怔,等反应过来之时,哪还有李承志的影子?
“你心中难道只余一个先帝?你混帐……孤恨你……”
恨不得我死的都不知有多少,不怕再多你一个……
李承志置若罔闻,不紧不慢的迈出了大殿。
风已经小了许多,但大雪依旧。悠悠扬扬的飘洒下来,就如满天飞蛾。
殿檐下宫灯不少,殿外亮如白昼。但所见之处,就只高肇一人凭栏而立,静静的赏着雪景。
李承志缓缓走到栏边,肃声道:“你为何不劝解予她?”
“太后就如遇刺之初的先帝,已成惊弓之鸟,老夫如何劝?”
劝不进去?
“那就莫要再费口舍!”
李承志盯着殿栏下的一株梅树,幽声叹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时日久了,经的多了,有些道理他自然就明白了:这方世界不论离了谁,也依旧还是这方世界?”
“也包括你吗?”
“那是自然!”
他虽应的极快,但那一丝一闪而没的犹豫,依旧被高肇捕捉在了眼中。
刹那间,高肇心中冒出了无数的念头,桩桩惊疑更是蜂涌而至。却不知该先问哪一句?
许久之后,他才猬然一叹,盯着李承志灰白的头发:“老夫一直以为,你只是尽到了为臣的本分。殊不知,你予陛下之情义竟如此深重?”
虽知高肇说的只是字面的意思,而这种话,也非高肇第一个说出口,但李承志还是觉的异常刺耳。
胸中泛着莫明其妙的怒火,骂人的话都已到了嘴边,却又被他忍了下去。
只因他解释也罢,喝骂也罢,发誓也罢,却无人肯信?
包括高文君、张京墨、乃至李始贤、郭玉枝……
便是这个缘故,李承志逾发不苟颜笑,逾发惜字如今。
而在常人眼中,却又成了他性情大变的明证,误会自然越来越深!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李承志深吸一口气,懒的再多说半个字,扶着石栏,往阶下走去。
高肇眼中精芒隐现,看其越走越远,终是没忍住:“为何要急于出兵?”
李承志脚步未停,只是顺口回道:“别人不知,你也不知?”
还能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