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五章 回首望时,衣衫薄冷,待风起处,梦了一曲笛笙
山涧的清泉潺潺流过,和着鸟兽虫鸣之音,似乎从未有过半点变化。
季月年弯下身子,将树枝拐杖放在清溪之畔,随后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来,望着数丈之外如木雕一般的魁梧黑影,轻声道:“念你此前与我有着些许因缘,即刻退去,莫要在此阻住去路,以免枉自送了性命。”
通灵狼王缓缓侧过身来,枯寂冰冷的目光看向季月年,沙哑着声音道:“似你这般心硬如铁的怪物,又怎会知晓我的刻骨之痛?!”
季月年仔细地打量了通灵狼王的瞳孔一番,察觉到其中隐约有着些许玄奇无比的天地阴气萦绕,知晓其这段时间有了新的进境,道:“有得必有舍,若无此前诸事,你也不会燃起虚火,化出真形,这个道理你可明白么?”
通灵狼王瞳孔之中蔓延着密密麻麻的血丝,寒声道:“即便你在这里再怎么胡言乱语也是无用,前时我遥遥望见蛇兽死去,已经没有人能够来救你了。”
季月年摇了摇头,心念动间,通灵狼王的双腿顷刻便化作了细碎的灰烬,道:“你太高估自己了,我之所以不曾杀你,仅仅只是因为,你从始至终都不曾在我的眼中。”
“吼!”
尖厉的嘶嚎声传遍山野,通灵狼王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失去了爪脚,它已是只余了数丈大小的狼头人身。
强忍着下肢断处传来的剧痛,那狰狞的狼头扶着手臂半坐起来,死死地盯着季月年,怨毒的目光之中仿佛能够沁出血来。
季月年走到它身前,低垂着目光望着它,道:“前番你前来求那化形之道,并言自己能够付出任何代价,我便教你人言,传你炼就虚化之法,点化于你,终使你化形成就虚火之境,这便是一桩因缘。只是你心志不坚,神思不韧,这才酿得此番恶果,世间无量生灵之苦,择事而言,大多皆缘于此类。蔽芾甘棠,需翦且败,蔽芾甘棠,需翦且伐,牧守界境生灵,亦似这般。”
此言落罢,季月年便在它身侧走过,不曾再往身后看过一眼。
那通灵妖怪失去了双腿,以手臂拄地,有些茫然地转过身来,望着那白袍少年的背影,下一刻,竟是极为惊骇地察觉,其原本有些盘跚的腿脚竟是泛起了浅白的半透明光晕!
彷佛穿过了重重水镜一般,季月年浑身上下绽放出万道炽白的毫光,其在水镜之间走出,漆黑如瀑的长发垂落下来,手臂、腿脚、躯干、经脉、血肉等等皆是散发着瑰丽的白玉霞光,映入了通灵狼王的瞳孔深处。
其面上的数道可怖疤痕寸寸褪去,再不复见,断裂的左腿亦是恢复如初,绣着金线的雪白佛衣逸散着星星点点的金光,白袍少年抬头望着那樱谷的边缘之处,眸光清冷,眼眉如画。
轰!
蓦地,通灵狼王听到了一声源自真灵深处的可怕震响!
其面色刹那之间变得惨白,抬起头来,敬畏至极地朝着高天之上望去!
下一刻,完全无法抵抗的宿命伟力自天穹之极轰卷天地,顷刻之间便蔓延至了渺渺不可及之处!
此宏伟不可测的可怕力量自天境而起,不过数息工夫便在无量数命界生灵的心底炸响而出,延伸至了界极的尽头!
命锁天!
天庭古境!
婆娑天!
早已合并在一处的三重天境在轰鸣震响之中分别被宿命伟力笼罩,不曾有半点逃脱!
金乌三境!
阴轮三境!
天霄海境!
幽冥下境!
人间境!
三天九境的无量数命界生灵皆是抬起头来,或是绝望、或是愤恨、或是不甘、或是平静,朝着那高天之极望了过去。
因着前时的界源震颤,宿命枷锁原本已经有些松动,可是此时在三天九境渺茫众生的感知之下,那恐怖至极的宿命之力却是再次苏醒了过来!
“你怎么敢唤醒此界的宿命!难道你再也不想离开命界了么!”
山泉之畔,瑰丽的七彩霞光映落而下,羽衣少女现出身来,俯视着季月年,神情冰冷至了极点!
季月年微微抬起头来,望着清丽如寒梅的羽衣少女,似笑非笑:“上灵以阻挡我离开命界为要挟,威胁于我,此事我原本无计可施,不过我却是不小心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
羽衣少女冷冷地望着季月年,一字一顿地道:“无论如何,若是这只太玄灵蝶无法离开命界,我拼尽一切也会让你死在此处。”
季月年不以为意,轻笑道:“据我推测,宿命在当初铸成枷锁之后便陷入了漫长的沉睡,随着时间过去,命界的枷锁亦是在不断的松动,否则那些生灵根本不可能搞出甚么‘心玄’之境来变着法的延长寿元,而此前的界源颤动,只不过是使其松动的愈加严重而已。”
言至此处,其转身望向樱谷的遥远边界,那里亦是失魂道人所言的星河界壁薄弱之地,“庞大浩渺如州天之界,尚且有着诸多躲避界劫的方法,命界与其同为星河大界,定然也存在着许多逃避宿命枷锁之道。便似你这般存在,若是没有些取巧的法子,绝不可能在浮仙天尚在之时存活至今。”
羽衣少女依旧并未开口,只是其望向季月年的目光愈冷了些。
季月年轻声道:“根据潮音涧的典籍记载,曾有生灵唤作‘许天’,乃是自命界而入州天,如今已皈佛家源教,证得八境佛陀尊位。虽然我不知晓其在命界是何等生灵,不过至少也是第七境的超脱存在,似这等生灵那时候都需逃离命界,足以证明当初宿命枷锁铸就之时的可怕。如今我以‘宿命’神通之形唤醒此界真正的宿命,使其不再沉睡,你这等苟且偷生之人自然便会烟消云散,到了那时,我便能够轻而易举地离开命界。”
三天九境的裂鸣巨响轰传天地,羽衣少女的神情有些呆怔,半晌之后,却是露出了一幅让季月年看不懂的神情,呢喃道:“你可知道么,这漫长的岁月以来,我所见的山川河流是你,风雨雷电也是你,花草树木是你,冰霜雪月亦是你……”
“这人世间处处都有你的痕迹,处处都昭示着你的存在,我时时刻刻都在用心感受着你的气息,可是我却再也无法见你一面……”
察觉到羽衣少女的异常,季月年这里的目光有些古怪,感应到宿命伟力愈来愈可怕的隐隐镇压,其来不及多想,径直在怔神的羽衣少女身侧走过,朝着樱谷边缘遥遥行去。
身着七彩霓裳羽衣的清丽少女抬起头来,神情极是复杂,却又蕴藏着锥心刻骨的绝望痛楚:“她是最后的灵族生灵,寄托着我对太玄灵界的眷恋与思念,我不得不救她,只是我若救她,便再也见不了你最后一面了……”
“我该怎么办……”
羽衣少女有些无助地站在原地,一如无数年之前,那只在境壁青光深处茫然失措的鸾鸟。
樱谷边缘。
季月年走上山崖,映入眼帘的是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的失魂道人。
失魂道人身着一袭乌黑道袍,显现出的是高大俊朗的青年男子样貌。
见着季月年上得山崖,失魂道人转过身,眉眼含笑,道:“潮音道兄,未曾想到,你竟然还能有着引动宿命的恐怖伟力,先前是我失算了。”
季月年沉默片刻,虽然并不知晓失魂道人为何能够这般泰然自若,不过见其神情,显然有着自己的盘算存在,开口道:“无论如何,失魂道兄也算是命界生灵,此时宿命即将苏醒,你却如何能够逃脱此界?”
失魂道人阴黠地笑了笑,道:“潮音道兄难道忘记了么,我从始至终都并无真灵存在,而我的神魂又与此间土地神的神魂以‘心玄’九境的扭曲之力融合在一处,依托于仙栖樱谷的‘土地神印’。届时只需强行将神魂剥离出来,使神魂之上残余的命界气息留在神印之中,我的神魂便会成为真正无主的游离神魂,能够被潮音道兄带出此界,再也不受命界束缚。”
季月年望着失魂道人,道:“命锁之界乃是星河大界,你作为命界生灵,神魂之上的命界气息深种,根本无法剥离。”
“不是还有潮音道兄你么?”
失魂道人的笑容愈加浓郁,“我早有推测,只要潮音道兄催发出此前那穿透境壁的七彩虹光,浸透我的神魂,随后再将州天气息浸染其上,定然可以彻底洗去我神魂之上的命界气息!”
季月年神情平静,轻声道:“此前失魂道兄便利用我催动土地神令牌,汲取了云谷皇城数十万生灵的血肉,随后又不留情面地打杀了我的代步之物,可谓是欠了我诺大一道因果,此时此刻,你又如何能够笃定我会出手帮你?”
轰!
无法想象的恐怖巨响震撼天地,随着宿命伟力的浸染,昏暗的苍穹碎裂,雷霆炸响,海啸奔涌,樱谷之外已是天穹崩塌、山翻地覆!
遥望着极远处的可怕景象,失魂道人面色不变,指了指季月年肩膀之处的半透明灵蝶,笑道:“山下那只生有七彩羽毛的鸟儿,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等‘心玄’修者都知道她的可怕。不过我有一计,能够帮你摆脱她的辖制,使得我等能够安然无恙地离开命界,而你也不会再受她掣肘。”
季月年眸光沉静,道:“此生灵在命界至少都是先天道果境的存在,失魂道兄还有着这等本事?”
“潮音道兄不是命界生灵,并不知晓命界先天生灵的古老隐秘,道兄且附耳过来。”
失魂道人靠近了些,在季月年身侧耳语片刻,随后便笑着退了回去。
沉吟数息之后,季月年神情变化,道:“失魂道兄的心思果然惊才绝艳,怪不得前时能够寻到扭曲的永生之法,若是没有宿命枷锁存在,说不得失魂道兄也能够成为天地之间的翘楚生灵。”
“潮音道兄过誉了,我只是沾了这樱谷土地神印的光,恰巧知晓一些上古秘事罢了,”失魂道人摇了摇头,笑道,“不过若是论起‘心玄’修境,据我所知,在我这数千年所经过的人间西境疆域之内,能与我出其右者,尚不存在。”
季月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开口。
在命界枷锁如此可怕的镇压之下,若失魂道人不是此界无量数生灵之中的妖孽天骄,其根本不可能想到以神魂融合土地之法成就永生,亦是绝不可能生起离开命界的半点念头。
失魂道人能够与自己叙下这般因果,足以说明其正是命锁镇压之下数一数二的绝世生灵。
“那鸟儿上来了。”
蓦地,失魂道人面上敛去笑意,神情变得有些冷肃。
毕竟要面对游离于命锁规则之间的先天生灵,即便失魂道人神思灵明,其心神也免不得有些颤动。
季月年抬首望去,果然见那身着七彩羽衣的少女立于极天之上,正静静地俯视着自己。
“即刻将你的州天气息浸入灵蝶体内,我这便为你开辟界壁通道。”
羽衣少女冰冷的声音之间,隐约藏着些许急迫之意。
季月年沉吟片刻,道:“好教上灵得知,此灵蝶如今尚在宿命镇压之下,我如何能够使州天气息浸入其中?”
羽衣少女寒声道:“照做便是,此事我自有办法。”
其轻拂袍袖,恐怖的摄压之力席卷而来,在季月年与失魂道人身周化作了半透明的牢笼,甚至移动半步也难。
季月年察觉到牢笼笼壁之间蕴藏的刺骨杀意,眸光愈冷,口中道:“善。”
此言落罢,季月年便以心绪之力引着些许州天气息,让渡至了肩膀之上的太玄灵蝶之上。
羽衣少女的目光落在失魂道人这里,神色有些不喜,眼看着就要直接拂袖将其抹杀,季月年却是蓦地抬起头来,轻声道:“宿命。”
轰!
季月年竟是在羽衣少女最为放松的时刻,再次催动了自己所独自修悟的“宿命”神通!
咣!!!
恐怖至极的天音激荡而起,顷刻便传遍了三天九境!
其所修此神通正是观想宿命枷锁而成,故而其每次催动这神通之时,都会在冥冥之中引动命界那庞大到无法想象的真正宿命!
原本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全脱离沉眠之态的宿命之形,在这玄之又玄的神通气息勾连之下,竟然在此时此刻真正苏醒!
天钟轰落,众生跪伏!
电光火石之间,失魂道人急声道:“就是现在!”
其忍受着无法想象的剧烈痛楚,神魂在樱谷神印之上强行蜕离而出,高大的身形扭曲变幻,顷刻便化作半透明的光流,没入了季月年的手掌之间!
季月年狠狠一甩袍袖,霎那间便催动了此前已经苏醒了些许的真灵,一块散发着幽蓝光华的玉玦虚影显现而出,浓郁至极的州天气息滚滚翻涌而现!
凤仪霜雪玦!
前时点化通灵狼王之后,其心境通明,终于能够勾连到些许真灵气息,而唯一能够稍稍动用的金阙天宝,正是源自州天大界昊天金阙,上圣白玉灵台九源太真无极金母、无上清灵元君统御女仙大天尊,交由太阴神女所转赠的那块玉玦!
冰蓝的雪玉散发着萤亮的微光,其光晕虽然微弱,却牢牢护持在季月年身周,在天崩地裂的可怕震颤之间岿然不动,不曾受到半点损伤。
“还不够……”
季月年用力地咬着牙,望着细碎光影之外神情癫狂的羽衣鸟儿,在玉玦光流的护持之下纵身跃起,朝着失魂道人方才所告知的界壁薄弱之处行去!
轰!
羽衣少女朝着季月年这里疯狂攻杀,她每一次挥动手臂,都会带起长及数万丈的恐怖波纹,狠狠轰在湛蓝的玉玦光幕之上!
天塌地陷!
仅存的些许真灵气息即将用尽,玉玦的光晕亦是逐渐淡了下来!
轰!
又是一道可怕至极的轰击!
季月年轰然倒地,七窍之中都沁出了鲜血,面色惨白至了极点!
此地毕竟是命界,州天的金阙天宝在此地受到的限制根本无法想象,在命界气息的浸染之下,季月年身周的湛蓝光晕不再似前时那般坚不可摧,而是开始不住地颤动起来!
飘摇的幽蓝萤火在崩天裂地的海啸之中晃动,彷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为何宿命还不曾完全苏醒!”季月年趴伏在一块巨石之上,抬首望着明灭昏暗的天穹,狠狠一咬牙,竟是耗费了残余的所有心力,再次催动了宿命神通!
“宿命!”
随着一道无形无质的波纹在其身周蔓延而出,这冥冥之中的宿命枷锁虚像,最终没入了不知名之处。
刹那之间,万籁俱寂。
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凝滞了下来,无论是崩塌的天穹,还是开裂的大地,亦或者是倒塌的高山,嘶吼的大海,此时此刻皆是陷入了静止,三天九境之间再也不存半点声息。
宿命醒了。
咔嚓!
可是季月年还不曾来得及松一口气,随着一道碎裂之音,羽衣少女这里边似乎极为诡异地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冰冷的目光再次朝着自己望了过来!
轰!
又是一道可怖的轰击!
咔嚓!
此次的碎裂之音,却是季月年身周的湛蓝光幕,在命界气息的侵袭与先天道果生灵的轰击之下终于承受不住,寸寸崩裂开来!
那块幽蓝雪玉的虚影亦是打了个翻,径直没入了季月年的真灵深处,再不复见。
“潮音道兄!当初你所落下的界壁薄弱之处,就在你左侧三丈之处!”
袍袖之间,失魂道人急迫到极点的声音传入了耳畔!
季月年面色苍白,无力地跪坐在泥土之间,望着三丈之外的空处,又抬头看了一眼目光之中满是杀意的羽衣少女,嘴角噙着殷红的血丝,摇头苦笑一声,道:“来不及了。”
此时此刻,只需那羽衣少女轻拂袍袖,季月年便会化作飞灰,彻底陨落在命界之中,世间再也没有其存在的痕迹。
四千余年以来,无数过往的回忆在脑海之中一一流转而过,季月年的神情有些复杂,随后竟是逐渐归于平静,呢喃道:“见惯了数不清的生死之事,难道我连这重壁障也堪不破么……”
失魂道人的急怒嘶吼,太玄灵蝶的振翅轻音,彷佛都在耳边逐渐远去,再不复见。
羽衣少女冷冷地俯视着季月年,抬起了手臂,指尖有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可怕扭曲之力浮现。
可就在她将要挥下手臂之时,却是骤然停了下来,蓦地转过身,朝着那天极渺渺重云之间死死地望了过去。
“潮音!!!还不快走!!!”
失魂道人撕心裂肺的嘶吼传入耳中,季月年睁开眼睛,见那羽衣少女似乎转头望向了别处,再不犹豫,用尽浑身上下最后一点力气,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勉强爬到了左侧的三丈之处!
“神女殿下……”
终于,季月年的手掌触碰到了失魂道人所指之处,此时其早已是头痛欲裂,强忍着裂骨撕心的可怕刺痛,在恍惚昏迷之间,强行催动了太阴神女所残留的最后一道七彩光虹!
瑰美绝伦的七彩光虹绽放而出,在冥冥之间引动了季月年的真界真灵气息,凌驾于星河大界之上的真界生灵气息寸寸蔓延,笼罩着季月年,使其逐渐化作了透明,最终完全消散在了塌陷崩乱的山海之上!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刻,季月年趴伏在海礁狂流的乱石泥土之间,仰望着羽衣少女所看的遥远方向,隐约望见了一道身影。
羽衣少女甚至宁愿放弃灵蝶姜霁月,放弃她对于太玄灵界的眷恋与思念,放弃她此前所做的一切,只为了此时此刻,能够看那身影一眼。
“那是……命界的仙……”
呢喃之间,季月年的意识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完全昏死了过去。
……
……
……
不知仙何处,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无人知。
月下剑舞,佳人梦来,袖手万丈红尘,再不敢回头。
大风起,只于醉梦中御剑,踏破万里层云。
仙路远,尘世苦,几番回首,难相负。
不斩凡尘不忍顾。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