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当务之急
重新回到皇宫,不再是任何人的傀儡,韩孺子最大的感受不是手握大权的酣畅得意,而是危机四伏时的如履薄冰。八
他必须尽快建立起十步之内的安全。
部曲士兵被调进皇宫担任侍卫,由蔡兴海和晁化共管,原有的侍卫则一律留在外围待命,接受中常侍杨奉的指挥——部分侍卫包括孟娥的兄长孟徹,失踪不见,在他们现身之前,侍卫得不到皇帝的信任。
部分北军与南军负责守卫皇宫与京城各门,宿卫军则在城西建营,赦免并召集流散各处的将士回营,表面上这是临时安排,韩孺子对何时招回这支军队,其实没有任何安排。
这些事情进行得都很顺利,朝野上下都认为皇帝有权力这么做,各部司全力配合,即使“圣旨”上没有宝玺,也得到了承认。
逃亡的宫人全都回来了,由于不少内官死于宿卫军之手,韩孺子得以顺利地提拔他所信任的人:太监刘介获释,继续担任中掌玺,韩孺子甚至想封他为中司监,但是觉得不宜操之过急,因此先官复原职,一大批身份低贱的“苦命人”得到重用,填补内官空缺。
这项安排也没有遇到任何阻力,皇帝再度入宫,任用亲信本是常有之理,只能说刘介和那些“苦命人”当初眼光独到,选对了主人。
至于更大范围的调整,韩孺子并不着急。
重返皇宫的第五天,韩孺子得到宰相殷无害的死讯,对他来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是他可立刻选择一位新宰相,坏处是他还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而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后天上午,太后与百官将去太庙告祖,正式迎回皇帝,到时候,百官需要一位领头人。
告祖之前,同玄殿和勤政殿都不适合作为议政之所,韩孺子暂时也不想跟大臣们商量事情,他选择当初读书时所用的凌云阁,在那里与柴悦、房大业等人商议军情,或者单独召见一名名支持者,不用多说话,褒扬几句就行,双方心照不宣:皇帝自会奖赏忠臣,只是时机未到。
他不用在阁内席地而坐了,这里摆上了全套桌椅,更像是一间书房。
这天下午,韩孺子要见的人只有一个。
杨奉也很忙,人还没到,韩孺子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对站在门口的张有才说:“你真不想当官吗?”
张有才被关在南军营中,崔太傅投降,他立刻被放出来,重回皇帝身边,却几次拒绝担任内官,这时仍然摇头,“我不想当官,能服侍陛下,我就很开心了。”
韩孺子笑了笑,张有才很忠诚,但是年纪小、没有学识,的确不适合掌管一方。
“别只是服侍,也帮我参谋一下……”
张有才欲言又止,韩孺子笑道:“又没说‘朕’?”
张有才点头。
“别急,没有宝玺不也颁布圣旨了?不说‘朕’我也一样是皇帝。”韩孺子无意时时刻刻保持皇帝的威严,他宁愿慢慢来,“现任中司监向我请罪,要为宫里生的种种事情负责,我不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但他的确不适合掌管宫内事务,我想换一个人,你在宫里待的时间比我更长,可有推荐?”
向皇帝推荐人选,这是一项极大的权力,张有才却没注意到,皇帝让他想,他就认真地想了一会,“杨奉啊。”
韩孺子摇头,“杨奉并非宫中旧人,对管理皇宫也不感兴趣。”
“嗯,也对,杨奉连倦侯府那么点儿人都管不好……刘介呢,他是宫中老人,中掌玺离中司监只差一级。”
韩孺子笑着摇头,张有才推荐的人都是皇帝的亲信,在意的显然不是谁能管理好皇宫,而是谁值得皇帝信任,“刘介当中掌玺就很好……”
楼下的太监上来通报说杨奉到了,主仆二人之间的“商议”到此结束,韩孺子与杨奉商量的才是正事。
张有才识趣地退下。
杨奉进来磕头,得到允许之后,坐在斜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他辅佐的第二个学生成为真正的皇帝,他的脸上却没有喜色,更没有谄媚,仍像严厉的教师一样,带着一丝审视。
杨奉先开口,他有许多事情要向皇帝报告。
“宝玺还在孟娥手中,那晚出城之后,她很可能受到追杀,我得到的消息是,她一路向东,在函谷关附近消失。”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杨奉摇头,是他将宝玺委托给佟青娥送出皇宫的,没想到中间会生意外。
“追杀孟娥的人是谁?她哥哥?”
“看来是这样,孟徹带走了十四名皇宫侍卫,行进路线与孟娥相同,而且都在函谷关失踪。”
韩孺子眉头微皱,“孟徹究竟在为谁做事?”
“还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太后或者上官盛。”
韩孺子越不解,“那他拿到宝玺也没有用。”
杨奉解释不了,沉默片刻,见皇帝没有再问,他继续道:“大将军韩星今日与上官盛交战,最迟明日午时就能传来消息。”
“嗯。”韩孺子对这件事倒不是特别在意,上官盛麾下只有数千名宿卫军,没有粮草、没有目标,更没有支援,韩星镇守函谷关,兵将数万,没有理由打不赢这一仗。
“京城的江湖人大都逃亡,许多本地豪杰也以探亲访友的名义离京,不再是威胁。”
“不是威胁?谭家随时能将他们招回来,云梦泽仍是他们的老巢,花缤也还是他们的领。”
“不是目前最大的威胁。”杨奉改变说法,“这几次的事件都表明,江湖人不堪大用,让他们分散,然后由各地方官府剿灭就好,至于谭、花两家,也不值得陛下亲自出手。”
“总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吧?”
“交给刑部和京兆尹府处理。”
“那些刑吏和谭家……”韩孺子刚想说他们是“一丘之貉”,突然醒悟过来,“众刑吏人心惶惶,担心遭到我的报复,正好让他们去调查谭家,给他们一次表露忠心的机会,若是查出事来,可以消除谭、花两家的后患,若是查不出来,日后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肯定能查出来,江湖情义没有那么牢固。”杨奉平淡地说,对结局不做它想。
韩孺子恢复帝位之后,第一道命令就是宽赦所有人,只有上官盛不肯投降,乃是自寻死路,至于谭家和花缤,之前的事情可以得到饶恕,以后却不能,有一群急于立功的刑吏天天盯着,两家早晚会落网。
谈起江湖人,韩孺子想到了几位旧相识,“杜氏爷孙和不要命呢?我一直想召他们进宫,却找不到人。”
“他们也走了。杜摸天委托我给陛下说一声,危急时刻他和杜穿云没出上力,很抱歉。”
“可我不在乎……他们之前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杨奉微微一笑,他能感受到“新”皇帝的那股急切心情,与初登基的思帝几乎一模一样,“他们是江湖人,就让他们留在江湖吧。”
“不要命呢?还要继续当厨子?”
“嗯,但是不在京城。”
“我真是不明白,我无权无势的时候,他们拼命保我,如今大事已成,他们却离我远去,这是所谓的江湖规矩?”
“再等几年,如果他们还是不肯来见陛下,陛下颁布旨意表扬他们几句,恩情就算两清了。”
“又是名声?”
“江湖中还有人在乎名声,陛下应该感到高兴,否则的话,世上将只剩下逐利之徒。”
江湖毕竟不是韩孺子在意的领域,他点下头,将这件事放下,问道:“望气者呢?有消息吗?”
在帝位之争中,江湖人没有创造奇迹,过于依赖他们的东海王一败涂地,连带着,望气者的力量也显得渺小了许多,除了杨奉,没人特别在意那群江湖术士。
京城之乱的那一晚,杨奉选择帮助韩孺子夺回帝位,这让他失去了一次将望气者一网打尽的机会。
“林坤山在上官盛手里,其他人——还会露头的,迟早而已。”
杨奉认准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韩孺子顺其自然,开始商议最重要的事情,“关于宰相人选,殷无害怎么说?”
杨奉昨天探视了病重的宰相,按照惯例,询问殷无害对继任者的意见,如今宰相已亡,这个问题变得迫在眉睫,“殷宰相一开始说相信陛下的选择,经我一再询问,他推荐了一个人。”
“谁?”
“瞿子晰。”
韩孺子一愣,“瞿子晰只是国子监博士,而且人在关东……殷无害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的确看好瞿子晰吧?”
“嗯,但我没想过要让他现在就当宰相,总得慢慢观察一段时间,逐级给他升官。”
“我猜殷无害是想提醒陛下:选择宰相并不容易,即使陛下最看重的人,也不能一步登天。”
“所以他推荐瞿子晰,其实是告诉我不能任用此人?真是一只老狐狸。”韩孺子想了一会,问道:“我真不能将瞿子晰立刻任命为宰相吗?”
“能,但那会是一件大错。”
“真正的皇帝也不能这么做?”
“真正的皇帝尤其不能。”杨奉站起身,拱手行礼,然后道:“人的一生大致有两次成熟,第一次成熟知道能做什么,想的是快意恩仇、为所欲为,第二次成熟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要的是举重若轻、无迹可寻。陛下想当真正的皇帝,务必先弄清自己不能做什么。”
韩孺子生出一股恼怒,但他没有作,而是说:“好吧,就让我看看自己不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