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苍穹为墓
积厚的乌云压在头顶上,沉沉地移动着,好似将垮的堤坝。
云真人走在最前方,步履如飘,道袍在狂风中极具节奏地起伏着。
纪落阳与王二关走在一起。
小禾则迈着小步子跟在林守溪的身边,牵着他的衣袖,乖顺可人。
林守溪悄然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依旧是古老半朽的庭落,向右看去是无垠干涸的湖泊,其间常有浓雾弥漫,黑鸟盘旋,向上看去则是高耸的峭壁悬崖,阴风贴壁而啸,似撞墙痛哭的鬼魂,呜咽个不停。
“这几日修道可还顺遂?”云真人忽然发问。
“顺利的。”
最先回答的是纪落阳,他说:“弟子已然凝丸成功,真人所授心法亦倒背如流,刻在院墙上的三道法术虽艰涩难学,但‘驱寒’之术也已被弟子习成。”
“不错。”云真人点了点头,“你的天赋已算极佳。”
他这样称赞着纪落阳,纪落阳刚想谦虚一番,下一刻,云真人便鬼魅般停在他的身前,他未止住脚步,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身上。
纪落阳心头一惊,下意识地运转真气,去取背后的木剑向前刺去,手却抓了个空。
木剑已被云真人拿在手中。
“谁许你佩剑的?”云真人冰冷开口,左目射出精光。
“我……弟子仰慕真人风采,故而……”
咔——
木剑上绽开裂纹无数,一整柄木剑顷刻化作了木屑。
云真人一指点在了纪落阳的心口,少年哼了一声,跪倒在地,神色痛苦。
“剑乃尊贵之物,未修剑道不准佩剑,这是规矩!”
云真人冷冷呵斥,手一扬,木屑飞入悬崖,转眼消失不见。
“弟子……知道了。”
纪落阳挣扎着起身,低着头,神色隐在阴影里。
王二关想要幸灾乐祸一番,却见林守溪走上前,去将纪落阳扶起。
王二关连忙收敛了笑容,也跟着去抚人。
“继续。”云真人说。
下一个汇报修行进展的是王二关。
他不仅凝丸成功,真人留下的三个小法术更是学成了两样,这确实是足以自傲的成绩。
“只可惜弟子才疏学浅,第三个法术‘树敌’始终未能学成,实在遗憾。”王二关还自谦了一番。
“树敌本就是其中最难学的,寻常修道者一年半载才能修炼成功,你已算极为难得的天才了。”云真人说。
过去的十几年,王二关从未想过‘极为难得的天才’这几个字,竟然能用来评价自己。
十天之前,他可还是一个平庸的小胖子啊,而改变这一切的是……
“都是镇守大人的功劳!”王二关识趣地大喊,“镇守大人的神通广大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人虽于垂危之际为歹毒之徒所害,但王某定然一生信奉镇守大人,竭尽所能铲除真凶!”
云真人没说什么。
但王二关忽然觉得身体冷了下来,他心头一颤,耳畔也响起了云真人冰冷的话语:
“巫祝湖为镇守大人最后栖居之处,也是逝世之处,我们所行所过之地,皆是镇守大人的墓,你便是穿这样的衣裳,行走在神墓之间?”
王二关吓得不轻,他不敢犹豫,啪得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身上少爷的衣裳脱下,他用灵气催动戒指,戒指喷出火焰点燃衣裳,王二关捏着一角一甩,将其扔飞出去。
名贵的衣料燎着火,飞旋着坠下山崖,仿佛正艳的花猝然凋零。
“你呢?”云真人瞥了一眼林守溪和小禾。
“弟子的伤已好了一半,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修行了。”林守溪再次说了谎。
就在昨夜,他的伤势基本痊愈,真气在体内流转已不受阻遏,但他也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
他还没有尝试的机会。
“没问你。”云真人说。
在他眼中,林守溪哪怕天资再好也已没用,因为镇守之神的继承大典即将开始,神侍里已没有他的位置了。
“真人所授心法要诀,小禾已修习完备。”小禾回答道。
“那三个法术呢?”
“小禾天资愚钝,并未修习。”
“嗯。”
云真人已走到悬崖边,前方是一片浓浓的雾,他拂袖一挥,雾竟听话地散开,露出了一条从未见过的隐秘神道。
云真人走上了神道。
原本跟得最紧的王二关看到这极窄的石径,看着石径下大雾遮蔽的巨湖深渊,双腿吓得打摆,一时不敢前。
倒是林守溪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他踩上了那石径,脚步走得平稳,小禾跟在他的后面,一手扶着一侧的石壁,一手抓着他的后襟。
“装什么装……”
王二关深吸口气,真气自胸口的气丸喷薄出来,给足了力量,在纪落阳踏上去后,他也跟了上去。
贴崖的石径上,寒雾拂面,明明是盛夏,照进的光却也无法让人感受到温度。
便在这危险的环境里,云真人真正给他们讲起了修行。
“成为真正的仙人有三个步骤:开脉、凝丸、见神。寻常人做完前两步需要数年,而你们只花了十日,这哪怕放在三座神山,亦是难得一见的。”
“凝丸之丸为气丸,气丸位于灵脉交汇的中心点,宛若旋涡,自灵脉中汲取真气汇聚于一点,也可逆转旋涡,将这一点凝实至极的真气喷薄而出,供给所有的灵脉,换而言之,这是修道者独有的第二颗心脏。”
“这颗气丸会伴随你们一生,气丸强大与否决定了你们可以汲取多少真气,气丸凝聚的真气越多,那真气喷涌的一刹那也就越恐怖。”
“如今你们已初步凝丸,下一个大关隘便是见神。”
沿着神道行走,风越来越寒冷,迎面宛若刀割,少年少女们一边听着云真人说话,一边如履薄冰地挪步着。
“敢问真人,何为见神?”纪落阳顺势发问。
云真人自顾自地停下了脚步,后面的人被迫跟着一停。
只见云真人单手指天,话语悠悠:
“苍穹之上是一片坟墓。”
“坟墓,天上怎么会有坟墓?”王二关有些害怕,“天不会塌下来吧?”
“那是太古旧神的坟墓,它们的尸骨早已腐朽,神魄化作了不计其数的死灵,困囚于高天之上,不得往生人间。”
云真人的语调透着沧桑:“我们无法穿越高寒的层霄抵达真正的苍穹,但我们的神识可以。”
“我们于人间坐忘,以神识抵达真正的天空,触碰一位死去了无数年的神灵之魂,将其从苍穹拔下,种入自己的身躯。此为见神!”
云真人话语忽厉,似体内神魄应声而醒,他的左目泛起了圣洁的金光。
“见得神明,我们才可自称——仙人。”
狂风搅动寒雾,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向着天空中看了一眼。
这里和天空和他过去世界的并无太大差别,一样无边无垠高远难抵,一样有风云雨雪驱驰其间,有日月星辰悬挂其上。
但这看似寻常的天幕后,竟飘满了黑压压的灵魂,它们不知沉寂了多少岁月,意识早已泯灭,成为了纯粹的精神体,无我无他地存在着,等待着人们去企及。
“这……这怎么可能碰得到?”纪落阳无力地摇头,“凝丸之后,便要去触碰苍穹么?”
“不,见神离你们还早,凝丸与见神之间尚隔着五个小境,那是气丸的五种阶次,每向前进一阶,气丸便会改变一次颜色,分别为白、绿、紫、金、赤。”
“修得赤丸便是人间罕见的半仙,之后携赤丸见神,若成,便是见神境的仙人。”
仙人……
这个词无比遥远,以至于一钻入王二关的耳朵,便让他臃肿的身子不住地哆嗦。
他想起了自己偷听舅舅与其他修仙者交流时说的一些词语,其中便有虚白、苍碧、玄紫、浑金、元赤之类的词,他当时不明所以,觉得玄之又玄,便默默将它们记下。
直到今日,王二关才知道原来这是凝丸与见神之间的五境。
王家已是不小的家族,族中的至强者也不过是玄紫境的修士,距离传说中的仙人还有极其遥远的距离。
他觉得大道漫漫之余,心中也生出了狂热之情。
这条过去他想都不敢想的天梯,如今却已近在迟尺,他只要再挪挪身子,便可走上那条通天之路!
“敢问真人,见神境之上还有境界么?”林守溪的问话打断了王二关的思绪。
王二关愣了一下,随即心头燃起无名的怒意,若非真人在场,他便要讥讽一句‘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不需知道。”云真人同样懒得解释。
王二关心里舒畅了些。
花白的雾从下方大团大团地涌了上来,其间隐约有冰霰飞卷,愈发寒冷。
他们终于知道云真人为何留下‘驱寒’的术法了。
“巫祝湖是镇守大人的神域,哪怕死了同样如此,季节在这里没有意义,极寒与酷热随时都有可能交替,一些皆凭神明心意。”
云真人忽地迈出了一大步,雾气骤散,前方的道路霍然开阔,他们来到巫家。
宛若厉鬼盘踞的阴冥府邸。
那是一大片依托山势的黑青色建筑,四周皆是碑亭塔楼,居中高处有一大殿,大殿四角攒尖,屋面平缓曲折,重檐歇山顶上瓦片整齐如鳞,承重的木柱上盘踞着细瘦螭龙,鸱吻处是两只鬼鹫,那并非雕刻的装饰,而是活物!
巫家本临湖而建,此刻湖水蒸去,它反倒像是位于崇山断崖之巅,好似骨骼嶙峋的巨兽。
积雨云从山一般的屋脊后漫来。
无形的压迫感大风般横扫过仰视着的人们。
少年少女们屏气凝神,谁也没有说话,他们跟着云真人的步伐,自中间的台阶向上走去,那座黑青色的古殿便在道路的尽头。
石阶斑驳碎裂,道路两侧满是高耸的铁树,黑压压地遮蔽了半片天空,其间还有这不少龟趺一样的东西,只是那石碑之下压着的不是龟,而是八爪鱼一般怪物。
云真人领着他们走到了石阶上头,几名穿着灰色道衣的少年恰好经过,纷纷给真人行礼。
云真人径直向前走去。
“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叫孽池。”云真人介绍道:“太古的神战中,镇守大人曾杀死过妖邪无数,妖邪死后的怨念聚拢而来,于巫祝湖边汇成孽池,为此,巫家成立了一个‘杀妖院’,负责清理孽池每月生出的妖浊。”
“杀妖院中养着不少人,他们境界或许不高,却皆是不错的杀手。”
“杀妖院的院长是我。”
一扇扇大门自然而然地打开,他们从正殿一路来到了后殿。
路上遇见的人们皆以古怪的目光盯着他们,仿佛在看稀奇之物。
大殿之后有一片很高的白色石墙,两道城门般厚重的石门紧紧闭合着。
林守溪嗅到了一股肃穆庄重之感,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是一道隔阂,墙里墙外应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云真人没有直接带他们进入石墙。
石墙外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院子,院子门口写着“杀妖斩孽”四字。
一个侏儒老者迎了上来。
他打量了一番林守溪四人,问:“他们便是神选之人?”
云真人点了点头,说:“在镇守大人继承大典开始之前,他们是杀妖院的弟子,记得将规矩告诉他们。”
“老奴知道了。”侏儒老者躬身行礼。
眨眼之间,云真人再度消失不见。
侏儒老者领着四人进入杀妖院中,院中有不少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他们或抱剑或佩剑,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来人。
王二关起初觉得这杀妖院与他们所住之处并无太大差别,但进入屋中,王二关细瞧了那承重柱后,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那撑着屋子房梁的不是木柱,竟是一头又一头身缠锁链的活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