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１２ 血橙
阳戟城一向都是阳光明媚。
今天倒是个例外。
黑沉沉的乌云遮住了阳光，咸湿的海风也无法吹走空气中的燥热，沉闷地几乎让人窒息。
亚莲恩公主躲在清凉的泉水里，一手拿着红酒，一手捧着。
不过，她的眼神却没有焦距，显然注意力并不在书上。
轻盈的脚步声将公主从沉思中惊醒，她转过头，就见一位金发碧眼的少女走了过来。
“特蕾妮！”亚莲恩公主惊喜地从水中站了起来，热情地向来人张开双臂。
特蕾妮·沙德是“红毒蛇”奥柏伦亲王众多私生女中的一位，也是与亚莲恩公主关系最亲近的一位。
她有着甜美的外表，宛如夏日的草莓，因为母亲是位修女，所以她身上还带有一份不属于尘世般的纯洁，但实际上，熟悉特蕾妮的人都知道，她的纯真和甜美都是伪装，内里藏着的其实是个危险而叛逆的女孩。
而且，特蕾妮在毒药方面的造诣，丝毫不逊色于她的父亲。
“公主殿下。”特蕾妮笑着行礼，然后拥抱了赤裸潮湿的公主。
公主亲吻了自己儿时最好的玩伴，揉了揉她娇嫩的脸蛋：“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我之前出海了，回来后才知道你……唉，好了，这个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讲，现在快穿衣服吧，亲王殿下要见伱。”
“我父亲？哼，他终于肯见我了吗？我还以为他都忘了有我这个女儿了。”亚莲恩公主不情不愿地被特蕾妮拉出水池。
擦干身体后，她故意挑了一件最暴露的丝衣，刚想穿上却被特蕾妮夺走：
“殿下，您不能再这样任性了，要知道，乖巧才是我们女人最好的铠甲。”
说着，特蕾妮选了一件简朴的象牙色布袍给公主披上，还特意没给她花哨的首饰，只取了一个象征七神信仰的七芒星吊坠挂在公主的胸前。
“所以我必须匍匐在父亲脚下，祈求他的原谅吗？”亚莲恩公主嘟囔了几句，却还是接受了堂妹的安排。
收拾妥当后，亚莲恩公主来到流水花园。
园中花草芬芳，但她却无心欣赏。
跟着侍卫来到一座凉亭前，亚莲恩公主才发现，叔叔奥柏伦亲王也在，正站在亭外望着园中的血橙树发呆。
公主记得小时候，她和她的堂姐妹们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拿流星锤将树上的橙子砸下来。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便不再允许她们随便进入流水花园了。
他独占了这里，将这里变成了自己的城堡，或者说，牢笼？
亚莲恩公主收回思绪，就见父亲道朗亲王正坐在亭中，盯着面前的一张席瓦斯棋盘陷入沉思。
这位多恩的统治者面色苍白浮肿，因严重痛风而几乎瘫痪的双腿搁在衬垫的足凳上，红肿的双手把玩着一枚玛瑙雕成的棋子，虽然他竭力控制，却依然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亚莲恩公主看着被病痛折磨的父亲，忽然有些难过，心中的怨恨和不满也减轻了不少。
“父亲。”
道朗亲王回过神来，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奥柏伦亲王这时也走了过来，站在侄女身边，道：
“这次我们搞砸了。不过，哥哥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弥补一切。”
“不关叔叔的事。”亚莲恩公主道，“是我任性胡为，才给多恩带来这么大的损失。”
道朗亲王开口了，声音虚弱无力，仿佛一张脆弱的羊皮纸：
“告诉我，亚莲恩，为什么？为什么要挑起战争？”
听到这话，原本好不容易才压下的愤怒猛然窜上心头，亚莲恩公主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大声道：
“为了荣耀！”
道朗亲王轻笑一声：“你懂什么是荣耀吗？”
“河湾人都打到多恩的土地上来了！我率兵反击难道不是荣耀？”
“为了你的荣耀，上千名多恩战士献出了生命，星坠城和高隐城也不会再听从我们的命令，还有你叔叔，也因此掉入了陷阱，背上了毒害国王之手的嫌疑。告诉我，亚莲恩，这真的是你想要的荣耀吗？”
亚莲恩公主嗫嚅了一下，但还是不服气道：
“那是因为星坠城一战我们打输了，如果赢了……”
“你即便赢了那一战也赢不了任何东西。”道朗亲王冷冷打断，“权力的游戏中，最先出局的，永远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最先下注的蠢货。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冲动，我们已经成了一只受伤的猎物，伤口流出的鲜血必将引来无数贪婪的秃鹫，它们会趁此机会将我们撕碎，分食！”
亚莲恩公主还想反驳，但奥柏伦亲王率先开口道：
“放心吧，哥哥，我不会让秃鹫们得逞。这次去君临，我会尽一切可能洗脱嫌疑，绝不会让战火再起。”
说到这里，奥柏伦亲王忍不住想到那位老人临死前的呢喃。
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惜一切代价！”
道朗亲王叹息一声，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半晌后才道：
“奥柏伦，还记得我们的渴望吗？”
“当然记得。”奥柏伦亲王一字一顿道，“我们要为当年惨死在君临的伊莉亚复仇！”
“伊莉亚……伊莉亚……”道朗亲王喃喃重复，面色痛苦，“这么多年了，我几乎每天临睡前都能见到她流血的面孔，无数次深夜惊醒，我都能听到她和她孩子们的哀鸣……奥柏伦，我的弟弟，我真的不希望再多一张你的面孔……”
“放心吧，哥哥。”奥柏伦亲王故作轻松道，“曾有无数人想要取我的性命，但最终去见陌客的，还是他们。”
“不一样的。弟弟，这次你的长戟和毒药未必能帮你了……”
“我也不只是依靠这两样东西，哥哥，请相信你的弟弟。”
道朗亲王与自己的弟弟对视良久，终于移开目光，手中死死捏着那枚象征着龙的棋子，如此用力以至于不停颤抖：
“奥柏伦，你知道的，我谋划了这么久，谋划了这么久，就快要成功了，真的，那个女孩已经来了初潮……”
亚莲恩公主体听得一头雾水，不禁问道：“父亲，你们在谋划什么？”
“抱歉，亚莲恩，我还不能告诉你。”道朗亲王叹息着摇头，“因为我太了解你了，秘密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晚上睡觉时可以悄悄告诉特蕾妮。而特蕾妮又从不隐瞒奥芭娅，奥芭娅又是个酒鬼，她喝多了会和谁讲？我不能冒险，马泰尔家族经不起冒险。”
亚莲恩公主嘴巴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再说话。
“哥哥，请相信我这一次。”奥柏伦亲王目光炯炯地看着哥哥的眼睛，“我会洗脱嫌疑！绝不会耽误我们的谋划！伊莉亚的仇，也一定会报！”
道朗亲王挣扎半晌，终于长叹一声：“好。”
随后，他又转向自己女儿，目光中既有无奈也有失望：“亚莲恩，这次去君临，一切都听从你叔叔的安排，不得再自作主张。”
亚莲恩公主迎着父亲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来时堂妹的忠告，终于还是低下头，乖巧道：
“是，父亲。”
道朗亲王这才疲惫地挥挥手，示意两人可以离开。
花园里重新安静下来。
天色愈发阴沉，风也越来越大，最终终于吹破了这积蓄已久的沉闷，大雨也顺势轰然砸下。
“殿下，殿下，快进屋吧。”
耳畔传来仆人的呼喊，道朗亲王却置若罔闻，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满地狼藉的花园，久久不语。
狂风骤雨的摧残下，无数快要成熟的血橙，还没来得及采摘，此刻全都砸落在地面，摔得稀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