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投石
长安的第一场冬雪已连着下了数日, 偌大的太兴宫四下皆漫在一片昏昏之白中。承天门上第二道晨鼓落下,朝晖洒在延华殿巍峨的四阿顶上灿若涂金, 从建福、望仙二门鱼贯入朝的百官皆战战, 不能逼视。
平出水的重檐撑起厚重的积雪, 几乎看不见翘角, 只余正脊上的肃穆的鸱尾屹立在风雪里, 廊庑下挂满了冰棱子, 就连脊上的骑风仙人也冻得晶莹剔透。然延华殿前的丹墀片却雪不染,上殿的龙尾道上铺着赤朱蜀锦,李容渊迈上玉阶之时, 玄黑麒麟靴下的青玉砖经数百宫人跪着擦洗,透亮得正映出他颀长的身姿。
唱籍的是内侍监华鹤, 他将名册一折,望着李容渊恭恭敬敬道:"九殿下。"
李容渊负手而立, 抬眸望着直通天顶的金漆殿门被缓缓推开。目送他迈入殿中,身后之人才趋步跟上, 却始终与他保持一丈之远, 不敢逾矩。
待第三道晨鼓落下, 百官列位, 群臣蹈礼,今日商议的无非是迁都与改元之事。突厥逼近, 人心惶惶, 目光皆悄悄落在方平了吴地之乱的李容渊身上。
自太|祖立朝以来,太平的日子过得久了, 未免有点提不起心气来,朝堂之中自然倾向迁都之人众多,只是望见御座之上面色愈沉的景云帝,方想起今上年轻之时也曾征高昌,铁骑踏破万里,自然不愿委曲求全,于是这到了口边的话便也说得吞吞吐吐。
也并非没有人愿战,只是前些年遭了旱灾,国库也并不丰盈,说起军费开支,便又是一桩为难的事,再提到领兵主帅,更显无人可用的困局。
高氏一族在朝中多年经营,原本景云帝之所倚,此时壮士断腕连根斩去,动了元气,景云帝身边也只余原兵部尚书崔泯一位旧仆,如今擢三品,行中书令之职,自不可领兵离京。其余之人已然分作两派,一派簇拥魏王,而一派则是长公主门下拥趸。
如今魏王如日中天,若再掌兵权,怕是功高镇主,威慑宸极。而长公主背后是元家,若是将兵权交与元子期,怕兴许便是下一个会稽王。这二人自都不可用,一时间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殿前争执推诿之中,景云帝抚案而怒,竟是拂袖而去。
随着御驾消失在帘后,殿后蹑席之间窃窃私语交接,进来龙体欠安,自有前些时日那场宫乱的缘故,但更有流言说的是进来宫中不宁,有宫人常在后宫之中见一飘忽红影,年长些的宫人都说,倒是像从前死在冷宫之中的宸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起宸妃当年也曾万千宠爱于一身,最后却落得惨死冷宫的下场,这些年景云帝对此事讳莫如深,这来历有些传奇的女人也淡出众人视线。直到如今,她亲生的儿子得了势,宫中便有了这样的传言,也不知若当真是宸妃的魂魄回来,究竟是为了看一眼江山易主,还是当年害她的人依旧没有除尽,要亲自纠缠索命。
也正因如此,景云帝越发不能安眠,甚至于紫宸殿中设下祭坛,并不是驱邪,却是招魂,似乎这些年的魂牵梦萦都牵在这一线,倒叫人惊讶今上坐拥后宫三千的,却竟有痴情一面。
只是日日虚耗,景云帝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散朝后殿前高阶官员皆望着从幔帐中走出的华鹤,见他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看来今日景云帝只是生气,身体去并无大碍。阁中几位官员退去,华鹤望着李容渊面笑道:"陛下已许了,今日魏王可去探望德妃。"
李容渊微笑道:"多谢你。"然余光望见殿中另一侧,元子期已转身向外。自平宫乱之后,安泰加封镇国长公主,驸马则授金紫光禄大夫,实为三品,因而立于殿前。
华鹤躬身不敢受谢,然再抬头时却见李容渊形色匆匆,似是追着元子期而去。
察觉有人,元子期非但未停下,反而走得疾了些,却忽听身后有人沉声道
:"岳父大人,留步。"
李容渊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殿中,几位未即迈出殿外的高官皆惊得一战,却要装作未听见的样子,僵着身体向外走,这其中便有太子妃杨氏之父,因此前杨家曾与李容渊有一件未说成的亲事,他走出大殿时面色格外阴沉。
元子期一凛,他是故意的,他自然知道。元子期站定转身,却见李容渊徐徐走到自己身前,施施然再拜道:"岳父大人为何如此匆忙。"
此时元子期倒不急了,居高临下望着他将礼做足,单手将他扶了,才微微笑道:"殿下说笑了。"
自晋魏王,李容渊何曾这般怠慢,然他却一点不生气,反倒好脾气似的,恭敬道:"前日阿娘与我说起许久未见过长公主,今日想过府中叙望。"
元子期知道李容渊说的阿娘是指养母德妃,此行哪是德妃的主意,自然也是由他授意。而李容渊要说什么他能猜个大概,却未料到他竟如此堂皇,好在心中已拿定了注意,此番元子期也不怕。
见元子期颔首,李容渊倒有些惊异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然目光交汇之间,两人皆是眸色深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华鹤身边的小内侍极惊讶地望着李容渊与元子期,讶声道:"阿翁,莫不是我的耳朵不好使,方才分明听魏王唤的是岳父大人。"
华鹤斜觑了他一眼,意思便是,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那小内侍却不可置信道:"若是……魏王与元家结了亲,那岂不是,岂不是再没人搬得动他们。"
华鹤嫌弃他说得直白,却不得不叹了口气道:"是我教出来的,倒还不傻。"
那小内侍顿时急得跳脚道:"那陛下岂不处境尴尬,那可如何是好?"
华鹤深深望了他一眼道:"那便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了。"
说完,他又低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小内侍似懂非懂,却听华鹤自语道:"瞧着那日,九殿下确是对元家那小县主上了心。"
紧紧跟在华鹤身后,小内侍磕磕绊绊道:"阿翁,如、如今我们该做些什么?"
华鹤不答,却笑道:"待九殿下离开,我们去德妃处探探口风,说不定,还要与她一同去元家走一趟。
当其时,不满李容渊的自然不只杨家一人门,中书令崔泯自知道赵王李静玺也是一般心怀不忿。他府中本有位姓姜的得力幕僚,宫变之前突然失踪,数十日后回来竟投了李容渊门下,如今从九品校书擢为万年令,虽不过是八品县令,却掌握京畿,可谓荣宠有加。也就那时李静玺才知,他那幕僚原本就是李容渊布下的棋子。
而对中书令崔泯而言,这自然是个机会,如今太子形同虚设,虽李容渊风头最盛,但难保其余诸王没有什么想法。这便是皇帝制衡好时机,而这件事具体要怎么做,便要他来安排了。
李静玺望着崔泯,自然也知道他要拉拢朝中与李容渊不和的势力,比如自己,比如杨家,这自然正中他下怀。
两人一同走出宫门,崔泯眉头紧锁,叹了口气,低声道:"魏王势大,竟有左右朝政之力,不知是福是祸。"
知他故意试探,李静玺也不揭穿,笑道:"势大又如何,不过因为未被挑出错处。"
崔泯闻言讶异抬眸,心中却松了口气,原来他真有李容渊的把柄握在手掌,如此便好办了许多,只是他不明内情,倒真有些好奇,李静玺究竟捏住他哪一处。
见崔泯的目光带着探究,李静玺轻笑道:"阁老莫急。"只是终究要透一点口风,李静玺回眸望着崔泯,沉声道:"难道崔阁老不觉此次吴地之乱,乱得怪异。"
崔泯眸色深深望着他,李静玺却在心中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会稽王手下忽然冒出的那写讨逆檄文的才子,大约就是那位他曾经幕僚,号称扬州的举子,行事诡谲的姜远之。而若他是李容渊的人,此次所谓平定吴地之乱的功劳便根本就是李容渊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只是这其中,元家又参与了多少,这一点他却不得而知。
不过,这一点便足够他拖李容渊下水。